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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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環崗裏,蕭壬聽聞消息,欣喜若狂。
“她在哪?”蕭壬自己解開鎖鏈,掃了掃灰,整理整理衣裳,像是立時要出發的樣子。
“王兄,你先別急,她的性子不似從前,姓名也不同,隻是長得相似。”蕭雲看他那小孩樣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邊三兩除下收拾好行李,兄妹兩人出了八環崗,蕭壬設下結界。蕭雲在一旁看著,她道:“你我先找俞苧夜吧,她們比較了解狀況。”
“那她們現下在何處,你可知?”蕭壬大功告成之後大步流星向前走,蕭雲趕緊跟上,“我不知。”“那便,咳咳,先去找那位你說的姑娘吧。”蕭壬自己先不好意思上。
“兄長,這不妥吧?”蕭雲話到嘴邊又收回去,許久沒見王兄這麽輕鬆了。
兩人到了錦蓉坊前,天已經暗下了,店也閉門。
兩人欲行偷偷摸摸未果,轉而在客棧住下,坐定休息。蕭雲便將近日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蕭壬聽。
蕭壬苦笑道:“王家,我們還得罪得少嗎?隻是今後需更加小心罷了。你找人可有了線索?”
蕭雲搖頭,滿麵愁容。
“興許便在王家,你卻繞了許多彎路?”蕭壬道。
“我曾趁他們過節放鬆警惕,潛入王家,並無發現隱塵的氣息,隻能講他們藏得太好。”蕭雲道。
錦蓉坊裏,魏蔻蛾繡完葉子亦要休息了,燭火雖亮,卻傷眼睛,在一著不慎,便毀布料。
繡娘也都休息,她娘又捎來信,說,要晚些再回來。一個時辰前剛送走信差。
整家店靜悄悄的,院子裏的綠寶樹隨著風搖曳著,那是她母親不知從多遠的地方弄來的,嬌貴得很。聽聞它寓意著幸福平安,魏蘇雲喜歡得不得了。
“這兩棵可是她母親的寶貝……”魏蔻蛾嘴裏念叨,她今下是要管賬,管飯,整天忙上忙下,娘,你還回不回啊!她心裏哀怨。
夜來多思,她不經想起歐陽雨澤的一些問話,雖平常閑談,卻總透著古怪。問懂不懂醫,又問上祖上家底,莫不是與竇老頭有什麽關係?不會,竇老頭怎會舍得花錢來打探,消息呢?
最為詭異的是,問及對妖有什麽見聞,這……不過他像是道上的人,隻是……
她在庭中踱步,衣裙隨著風,走姿擺動,衣裳用的布料,是店裏最暢銷的上佳棉布,乃店裏的招牌,雲鍛則是鎮店之寶之一。幹草灰之布上刺滿了楓藤,一些大葉子上還帶著透明琉璃珠如同露珠一般。
全包的發髻,於左邊還垂下一片秀發,發髻複雜卻便於幹活,幾點珠飾之外還簪著一支鑲嵌尋常綠寶石的銀流蘇釵,耳垂墜著相應顏色的琉璃珠銀鉤耳環。
脖子間環著一條軟瓔珞,紅琉璃珠排布底下墜著一小塊銀杏葉狀粉岫玉。
她還有一件粉紅,繡著桃花的衣裙,平回便交替著穿,外加一件輕便的尚佳麻布細袖衫裙專門幹活穿。再多好看的衣裳也是過節時候穿,如今來看,魏蘇雲都不打算回來,這中秋節便她一個人過了。
魏蔻蛾坐下盯著那一片片綠油油的盆栽,陷入深思,醫術?早前看過幾本按摩秘籍來伺候她老娘,可這算什麽……忽地她震住,眼睛失神,一個片段浮現……
這天,邱笗打開門要去挑水,挑著擔子走不到幾步,看到一男子倒在地上,身高八尺,身量魁梧,一身衣裝很是氣派,卻不見真容,是張極模糊的臉。
她叫了幾聲,那人似乎有了意識,清醒過來,她趕緊連扶帶拖加拽給人弄進門,然後診診脈,翻翻醫書尋找對策,許久她似乎想出對策,給人喂了口水,便到竹筐裏找對應的草藥。
魏蔻蛾這邊看著也無動作,她盯著那張模糊的臉,突然極力想看清他的臉。可卻驟然驚醒,她隻覺著身上涼了半截,頭痛欲裂,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垚縣中,濛家裏,屋子裏已經收拾出來,從一個門框加上放下竹簾作為屏障。此時還未到入睡時分,兩人坐在門檻上納涼。
“距離中秋也就不到一旬,據說中秋可是團圓的日子,你不回家去嗎?”俞苧夜問道。
歐陽雨澤癱坐在地,聽她之問來了精神,道:“我無家可歸啊。”
濛亦過來湊熱鬧,她坐俞苧夜旁邊,問道:“你具體說說家裏的情況唄!我們都很好奇。”濛說著看向俞苧夜,她看著他點點頭。
歐陽雨澤雙膝並攏,雙手扣在膝蓋處,說道:“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我爹是個道士,但他一直希望我走科舉路,可惜我不爭氣,不如他的願。”
談話間,李沉亦湊過來,“你們閑談什麽,我能聽嗎?”
“你想聽便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歐陽雨澤道,“五歲那年,我母親患病離世,在那之前父親很忙,家裏的瑣事以及外頭牽扯進來的事都是由我病弱的母親處理的,她是帶著幽怨病痛離世的。”
“哈,這這,歐陽宇屏還算人嗎?他在外界的說法不是一直追思亡妻,癡情啥的……”濛不可置信道。俞苧夜覺著奇怪那他父親當時在做什麽?她直搖頭。
李沉不太能理解這種事,但還是垂下頭,直到濛發問。
“癡情?這便是他身上最矛盾的點,這也是我與他決裂的主要原因。”歐陽雨澤道,“歐陽道長他將母親對他冒進涉險而擔憂,不故家裏母子安危,對妻子的關切和需要,從無回應,不願歸家亦不敢歸家之恨全數拋之腦後。更有禍水東引,責怨到我身上。
他抓住母親希望過平常的日子,歐陽道長覺著平常便是走科舉之路,金榜題名,他將它加注在我身上,但他自己不通經綸,他兒子比他還差,‘不求上進’。他要我一月將數百篇名篇背得滾瓜爛熟,其中還不閥有些怨懟官場歸隱山林,還有些寫景抒情讚歎大好河山,更甚的是還有豔辭。”
歐陽又頓了頓,道:“諸位,我並非說這些詞賦不好,隻是這與他所想的為官做宰相距甚遠。我點出來隻是想說,他根本不知概意,甚至連上麵的字都不識幾個,隻知道一股腦地塞給我,還時常鞭策,家規伺候。”
三人沒人打斷,都是全神貫注地聽著。聽到此處,李沉似乎亦漸升怒火,相較而言,自己的父親雖是農夫卻明理太多。
“他很快發現這樣行不通,在他對我一通打罵之後,總算用腦子思考。他給我請了一位老師,那位夫子學才平庸,隻是貪圖他的錢,不過我倒挺樂意的。他將我交給那位夫子,自此便當起甩手掌櫃,詢問學程,亦隻是偶爾問問夫子。自此七年,可以說是相安無事,隻是我很少見到他,他富貴了和他剛起家那會一樣‘忙’。”
“癡情之談,我持否定之論。”歐陽雨澤說道此處淚眼朦朧,“父親大人雖無娶妻納妾之意,但他留戀紅塵歐陽家大半人知道。十二歲時,便是五年前,是我第一次撞破他的好事。”
“父親另有新歡,此事我無從幹涉,隻是他們便當著我的麵,父親醉醺醺的,他喝醉嘴上沒了把門,我不過是討他嫌的逆子,他對我之態連下人都要勝之。
兩人你儂我儂,說著些汙言穢語。此與父親先前在我這所表全然割裂開來,我一時茫然不知所措,過會才吐幾個字,你飲醉酒,便可全然不顧母親嗎?”
歐陽雨澤至今憶起仍然微微顫抖。“歐陽雨澤,多言不過勾起傷痛,你且緩緩,今後有緣再詳細說來。”濛亦無力從未見過此種場麵,隻能勸慰道,李沉亦頻頻點頭。
俞苧夜輕微點下頭,方才聽著雲裏霧裏的,此時她再不明白便連三歲小孩尤不如。可她挺想了解下文的……
夜長長,此時才算天黑??正是初更。歐陽雨澤正襟危坐,鄭重道:“不止於此,尤有更甚之事。父親聽清我的質問,十分不屑,語氣刻薄,他道,你母親還不是你害的?我當時一直公事纏身,如不是你不孝,阿栨怎會拖累壞身體?”
“他雖醉,可出手極快,一招將我打倒在地。又立時轉換姿態,安撫他的情人。那女子臨走時還瞪了我一眼,他倆走後過會,才有人敢過來扶我。”歐陽雨澤說到後麵聲量漸弱,難掩愁思。
他話還沒說完,濛已然跳起來,“那有這樣的父親,若不是我打不過真想去揍他!”她說著比劃拳頭,歐陽雨澤亦看向她,濛的熱情好像永遠用不完,跟個熱心大姐一樣。
李沉恍然間腦子浮出一問,其實這一問也是誰都能問得出來,隻是由他問出帶著明顯地個人色彩,他問道:“後續如何?他覺察你不習正事,偏學道,你們因此徹底決裂是不是?”
歐陽雨澤也不悲不喜起來,他感覺自己現在像說書的,還是頭回如此受歡迎,且是真心實意的。“不錯,他有一天從我案頭的一本書裏,發現一堆黃紙,我當時寫的道符隻能算黃紙。
他雷霆震怒,對夫子一陣盤問,又提審下人,待我知道時已然看到,下人們被罰跪,而我的珍藏寶貝悉數盡毀。說來可笑,對於此事他從來隻覺著我頑劣,瞞天過海,而從不覺得是他自己疏於管教。”
濛總覺得他說的場景她好像見過。李沉忍不住感慨道:“恕我直言,家父比及令尊於教子之事強上百倍。”
“我聽兄台一提,不經心生好奇,不知貴居何處?”歐陽雨澤眼睛閃過一線光。
“寒舍便在青城山附近,明日我便要啟程,歐陽兄若有意可隨我一同前去。”李沉熱情好客道。
院子周圍,黃發垂髫,青壯之人皆已入睡,隻剩這院子四個大人還在閑談,李大娘家大廳還給李沉留了燈。
花食樓廂房裏,蕭壬輾轉難眠,他不知明日如何麵對那人。笗之死與我難脫幹係,我……他思來想去,眼淚打轉,若她尚活在世,他何必再去打攪人家平常日子。
他又想起虎族,俞苧夜沒失憶前打趣他虎大王這稱呼過俗,可如今他又算哪門子大王,這些年他失去得太多。蕭壬用被子包住自己,無聲痛哭。
俞苧夜覺著一點奇怪,她向來角度清奇,“你父親發現那些寶貝尚需時間,更何況處置下人?你不可能渾然不覺,你當時不在家中?”
“不錯,我在柳家別院,同柳不懷談論道學。”歐陽雨澤如實交代,時過境遷,他四年不曾到柳家,竟已紊亂至此。
畢竟是允城四大家族有聯係,也正常,苧夜不會多想吧,濛想著看向俞苧夜,又想起他們被柳家追殺,一時有些奇怪,不過俞苧夜不曾發作,她擔憂之心回歸正位。
他見她沒啥異常,接著道:“我們父子的矛盾已然擺在明麵,他對於毀壞我的東西不覺有愧,對於我之質問不曾退讓。我們就此僵持一年,外界聽說打心裏覺著我學道沒啥不對,想必是學藝不精。他們反倒去安慰他,”歐陽雨澤說著氣得往腿上一錘,濛和李沉忍不住想笑,但很快眸色便暗下來。
他對於珍寶被毀之仇,過世不休,盡管那些個鐵劍,桃木劍,量身定做的道袍,還有第一張起了一點作用的道符。
“他為了驗證我學得不成給我立下一個賭約,我成了,讓我學,不成便老實讀書,縮減用度,那錢數連包吃包住的家奴一月的例錢都不及。”歐陽雨澤道,早前善心泛濫總是力所能及幫扶他們,但現在人家雖然上不了桌,日子卻是過得有滋有味,比他好多了。
他用左手撫平右手擰成的拳頭
省衣省吃,無非是為了不讓他有閑錢搞那些物器,省衣,歐陽雨澤無意見,但吃食一省,人還在長身體,時常餓肚子。更加惡劣是,歐陽宇屏自從領過一個回家後,知歐陽雨澤的反應也就沒啥顧慮,偷偷摸摸往家裏帶,入了家門便“光明正大”起來。
父親這般對待,那些人更不會給他好臉色瞧,歐陽雨澤時常“擺不清自己的位置”而被減免一餐。自此,所謂癡情,除了府中那塊牌位,隻怕無一處有表。
歐陽雨澤在自己家中中,被歐陽宇屏的情人們瞧不起;被某些刁奴瞧不起,成了歐陽府裏最有尊嚴的“乞丐”,事實上他也的確討過,隻是沒人把當乞丐罷了。
精神和肉體雙重折磨,他反抗之心愈加強烈,讀書是不可能的,與其在這受氣,還不能學道,還不如上街乞討,至少自由,呸呸呸,是曆練。
這些事歐陽雨澤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的。
“毫無懸念,我自然是輸,那賭注如今來看於我依然是不可完成的。僵持一年,我決定離家,”歐陽雨澤不禁低頭,很是惆悵。“起初尚能聽到有人打聽,而來四年,再無半點回音,父子之情竟淡薄如水,匆匆奔流而去。”
像此種,明明是子繼父業,偏偏是父親喜好左右之事激起李沉心中的漣漪。
李段季因貪生要兒子從文,並非大過,可他行極端之舉,寸步不讓,不僅斷送李廬陵之理想,更斷送其性命。
歐陽宇屏付出的真心遠不及歐陽雨澤不論,對待教育並不上心。他所思所為理想遠高於現實,荒繆怪誕之人,他隻需歐陽雨澤跟他說的做至於能不能成,那無關緊要……
歐陽雨澤是他的親兒子總有感情吧,歐陽宇屏對外界的情感比做一個梨,那他唯一入族譜的兒子便是那梨籽,他唯一的妻子便是那梨柄。
同樣的是做法,歐陽雨澤好學道,偏不讓,李沉好學武,偏不讓。如此之愛,如同山體崩塌,泥流滾滾,害怕又壓抑著無能為力。
李沉的腦子思考嗡嗡作響,過會又轟隆隆的,他忽感頭痛欲裂,手托著腦袋,眉毛,雙目,中庭擰作一團。
濛從他講道,不讓學道,便料到李沉會有反應,隻是沒想到……她心裏一陣心痛,“你沒事吧?”她招呼著他,帶著他暫時離去。
見到這樣的狀況,歐陽雨澤很不解,俞苧夜大致猜到怎麽回事,不過你不問我便不提。
他用左手撫平右手擰成的拳頭。俞苧夜坐在一旁,看向別處裝作無意道:“離家多年,不再有聯絡,你仍清楚地記得這些,足見怨恨之深。但從你中飯時地表現,你是渴望一個‘家’字,又或許是那份淡薄的父愛。”
“我明白自己的處境,自知無法拿他如何,今舊事重提故升惱怒。至於你的後半段,其實我自身也不明白……”歐陽雨澤臉上陰陽變換,並無轉喜之色。
俞苧夜未能注意到歐陽雨澤情緒微變, 她道:“今日你我尚能好好地活在世上,已經極不容易,有些事還得你自己斟酌。今時不早,你已疲憊,我有最後一問,柳不懷與你親近否?若他做出十惡不赦之罪行,你又如何抉擇?”
“自然除之而後快,我歐陽雨澤並非為虎作倀之人,苧夜放心。隻是現下的我還不能與柳不懷匹敵。”歐陽雨澤歎息道,走到這一步。
已是半夜稍過,明月西沉之時,“時已不早,夜來風緊,我們進屋去吧。”歐陽雨澤護了護他雖高大但瘦弱之體,說道。
濛,李沉兩人走出院門,又在院門外站定,她端詳起來。
他托著腦袋,嘴裏念念有詞:“李段季,是我的父親,從文不從武。若無武將守一方,何來江山太平享。一舉兵戈,殺戮無數生靈,一行為功,終成一場空。”
“濛,”李沉念道,他的腦子被過往的事情占據,一點點記起來,臉上又是哭又是笑。“我總算找著你了。”
濛實在沒想到會有這一幕,這一幕來得這樣快卻又不快,她已經等了千年之久。她一陣感傷,說心不動是假,但她觀李沉模樣似乎不對。一下子接受到來自一個陌生人的大部分記憶,李廬陵前世習武也會幾招茅山術,如今他看起來便像走火入魔一般。
濛趕緊用法術鎮壓住,又用法術驅使他回去,他身上的異樣才逐漸消散。
濛家中實在沒地方,三人共處一室,都睡地上,兩女一男間隔著框架和竹簾。
三人各懷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李沉吃了早飯便要趕赴家中,他看起來似乎並無異樣。歐陽雨澤則是提議一起去爬青城山。
濛可沒什麽心思爬山,但李沉亦熱情邀請著,她倒要看看葫蘆裏賣什麽藥,道:“這樣,我先將布料都派去,咱們再出發。”
一路上,歐陽雨澤便明了怎麽一回事,難怪從昨天便怪怪的,難道這便是一見鍾情……俞苧夜反倒沒什麽表示,便算是那個人,亦需慢慢恢複記憶。況她不敢忘鳳狐琪娘的囑托,這些事都有助於她恢複記憶。
走了沒多久,再繞一道,在李沉家歇會腳,再從李沉家出發到青城山亦不成問題。
歐陽雨澤卻叫住幾人,說道:“往這邊,到青城山更近,苧夜往這邊。”“好。”俞苧夜應道。
李沉覺出他話裏的意思,似乎是想他不去打擾兩人,他也“識趣”,道:“既然歐陽公子輕車熟路,那李沉亦不多陪,先家去,這便告辭。”他那讀書人的身姿,雖沾了些商氣粗氣,但一行禮,那氣概了不得。
濛亦稱道有事。之後便找到機會與李沉詳談昨夜之事。隻有俞苧夜一臉懵。
青城山一路,歐陽雨澤感慨萬千,自己一生向道,如今卻與妖為伍,生死相係,難道在外幾年,我便走錯了路嗎?
不論王家,柳家此等天天作耗,壓榨百姓,塗炭生靈之輩才算真道之化身嗎?
道說向善,無為,絕不是世間道家這般,莫非真道需到深山林處尋,非要清修,才能不被世俗利益所沾染嗎?
歐陽雨澤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合格的道士,但究竟合不合格有什麽重要,至少日子比從前好了,但人吃飽便沒事做,就愈發思索精神上的東西。一時想不來什麽,他便主張到青城山來。
歐陽雨澤不怕自己不被承認,隻怕她不被承認,貴和之道,妖何有例乎?俞苧夜一路欣賞青城山之美,不覺中心裏的那根弦鬆懈下來。她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道之崇,他則別生尋常。
今日朝陽微弱,青城山上煙霧繚繞,枝丫相啄,一片興榮之景。歐陽雨澤身臨其境不禁褪去“外飾”,如同一個尋常的少年,急切地往上爬,俞苧夜看他好幾次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忍俊不禁。
已近山頂,不見人往,遠離世俗。
歐陽雨澤走的是另一處偏僻之地,道士清修,更無香火味。仿佛整座山都悄悄然,是個安謐恬然之地。
俞苧夜眼睜睜的看著他到達山頂,一切詭異之感達到頂峰。
“從始我便沒有修上正道,我阿娘是弱方,因而我一心想學真本事,幫扶弱小,不使阿娘之悲在旁人身上重蹈覆轍,而我卻無可奈何。”歐陽雨澤雙手攤開,做“無可奈何”的姿勢,現下他對於所出來的事確亦無可奈何。
俞苧夜上前幾步,溫和道:“你有此心,那是極好。”
“苧夜,你且聽我說,”歐陽雨澤自上往下看,頗有自得之意,“起初見世,亦念降妖除魔,可到頭來驚覺,人祟同行,作耗禍民。往深裏看,也好些妖不曾作惡,隻因弱小,才致被除去。柳家是我知道的這一切的一把鑰匙,當時我尚不能辨清是非對錯,隻是自那以後離柳家遠遠的。”
歐陽雨澤淺笑一下,他真的為此高興,這個笑不單是俞苧夜聽著驚異,對於所有妖這種話都很難不動心。
“你不是奇怪,為何對你沒有那麽大的敵意?大致是因如此,萬物有靈,妖亦是這世間的一份子。此種道理,我竟了悟,哈哈,”清亮的笑聲回蕩在山間,他身上好似有縷光停留著,發著亮,“後來,我連存活下去都難,便隻有活下去,做好人,做好事這點小憧憬。”
歐陽雨澤看向俞苧夜,正巧入原本看著他背影的她的眼中。他的眉彎起來,似乎要邀請她,要拉她的手,但真碰到指甲蓋,他又立馬縮回去。
且說山下,“公子,從何覺著我麵熟?”濛靠著圍欄外,看著李沉挑水。“從心。”他由心道。
濛笑了,心裏甜甜的,嘴上卻不饒:“花言巧語。”
“廬陵不曾扯謊,當真如此。”李沉說著怪難為情的別過臉。
“那你可知?我乃是一隻朱鹮。由鳥化作人形的。”濛一句話打散漸濃的情愫。
“你是朱鹮鳥?這有何了不得?”李沉道,“這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真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歐陽雨澤瞧著這山,驟然跪下拜了拜,他拜完,她亦跟著拜。
“哎哎,你拜做甚?”歐陽雨澤驚道,俞苧夜不明白他之問,對於行拜的禮數她亦不大明白。她問道:“有何拜不得?”
“這……”他心裏想得多,邊說便念念有詞,“也對,天人合一,既妖為我異族,該歸屬萬物,自得天人合一。”
“不錯不錯……”他心裏想一遍,嘴裏又念著。俞苧夜被他的呆笨模樣逗樂了,卻隻心裏樂,臉上的笑意達不到心裏。
俞苧夜好似從未認識過,好似窮苦貪財使他減免許多仁德正道的斥責。
為走獸尚有族群,為人便更難了,任何人都無法脫離世俗言語,唯有暫時遠離。
日往西斜,兩人玩夠了打算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難,山路窄小,盡是些泥土石塊,往下去,不易。若天色再暗下來,那可就不妙了。
俞苧夜在前,歐陽雨澤在後,不過一會兩人便相互扶持,她覺著很怪,卻也不反感。
大致走了十幾步,俞苧夜禁不住此親密舉動,她道:“天色已晚,不如,我施法帶你下山。”“這……這不大合適吧。”雖然兩人手牽著手,但麵對麵還隔著三個拳頭,若是讓她帶自己下去,那豈不是要美死自己,不成,君子不可心生歹念,不過我原不是君子。
錯了錯了,我好歹讀過聖賢書,呸,我好似沒讀過,唉……
“你在思量何事?不過一瞬之間罷了。”俞苧夜疑惑道。
“這,我……”歐陽雨澤說不上來,要說男女授受不親,可之前授受挺親,苧夜,我恨你是塊頑石。歐陽雨澤幾番暗送秋波,眉目傳情,俞苧夜都不曾領悟。
一下子,兩人便回到濛的小院,院裏靜悄悄的。
“想來,姐為色所迷還未歸,咱得做飯去。”歐陽雨澤話音剛落,便傳來濛的聲音,她道:“誰為色所迷啊?快來吃飯吧!”
剛進裏屋,歐陽雨澤的嘴便嘰嘰喳喳,他道:“那位李公子呢?你倆有沒什麽頭目?”濛淺笑一下,她樂道:“問他本尊,人便在此。”
李沉雖說有些被她驚到,但向父母報平安,吃完飯,還是灰溜溜地跟來,此刻他腦袋沉沉的,亦顧不上濛的話。“哎,這是怎麽了?”歐陽雨澤在雜物間門口瞧見李沉,他沉入回憶不曾覺察歐陽雨澤的到來。
濛聞聲趕來,過會鬆口氣道:“氣息平穩,想來不是大事,他已吃過飯,歇一歇也好。”她說著把他移到一個相對舒服的位置。
俞苧夜隻是走過來,在後麵遠遠地瞧著,記著她的往事,此刻安穩又能經得多久。
濛手上拿著包子,咬了一口,道:“我在這看會,你們先去吃吧。”
聞言,歐陽雨澤看向俞苧夜,四目相對,他那雙熱忱的靈眼把她看得生怯。兩人匆忙離開,院裏又是靜靜的。此小院是濛近十年的居所,她不再是籠中鳥,亦可似一個普通人活著,在一個地方住上十數年便需離開,此已然是最好的方法了。
濛吃完包子,視線轉回李沉身上,她看著他,不知想著什麽……
蓉城另一邊,蕭雲待著客棧實在沒勁,哥哥幾次行動差點暴露身份,兩人之事全無進展。與其自己在這虛耗光陰,不如去找濛,商議從王家救隱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