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二回 閨怨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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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一夜風雨,樓心月卻睡了個有生以來難得安穩的覺。推開菱花窗,帶著桂花香氣的泥土味撲麵而來。隻見中庭桂花樹下,一個身影蹲在地上,不知搗鼓什麽。
樓心月敲敲窗棱,蕭淩風轉頭看來,手指在唇上比劃,示意她噤聲。
樓心月徑自跨窗跳下,“你在做什麽?”樓心月蹲下身看他手上的泥。
“別說出去。”蕭淩風拍拍酒壇上的泥封,拿小鏟子將土坑埋住,回頭威脅,“若讓旁人知道,就沒你的份兒了。”
樓心月問道:“什麽時候能喝?”
蕭淩風望望天色,“來年吧!”
樓心月拍拍浮土,“你這酒裏,放了什麽?這麽香?”
蕭淩風指指頭上一簇簇米黃小花。
樓心月抿嘴一笑,“我不信,好幾種味道呢!”
蕭淩風稀奇道:“你這鼻子,挺靈的啊!”
說話間,傅花卿從月亮門外走進來,手裏提著兩隻食盒。他一麵招呼風、月兩人來用早膳,一麵將食盒擺放在涼亭石桌上。桂花樹下被蕭淩風翻亂的土地,他隻當沒看見。
蕭淩風飛快地跑去魚池邊淨了手,隨手拋起一顆石子,砸中一尾錦鯉腦門。跑回到涼亭裏,隻見桌上擺了幾隻碗碟、一疊炊餅、一大碗羊骨羹、一大碗魚羹、幾碟薑豉、魚酢、蘿卜酢、青瓜條、蜜餞果子。
蕭淩風邊吃邊道:“一大早吃這麽好!”
傅花卿笑道:“貴客臨門,自當如此。”
蕭淩風問他,“你除了劍法,還會什麽功夫?”
傅花卿邊吃邊道:“雜七雜八吧!劍術尚可,其他……不堪入目。”
蕭淩風嘲笑他,“今日倒謙虛上了。”
傅花卿不以為怒,“你要這麽想,也可以。”
蕭淩風油手拍拍傅花卿肩膀,“年輕人,自信點兒。”
樓心月差點兒嗆到,哈哈大笑,“蕭大哥能有多老?”
藍山雪從房中出來時,風、花兩人已在園中演練了幾遭繞樹穿花的本事。傅花卿的驚鴻影與蕭淩風的淩霄步不相上下,木芙蓉的花葉皆做了用之不盡的暗器。
藍山雪坐下將一隻摩喝樂扔給樓心月把玩,樂嗬嗬地邊吃邊看那二人鬥法。滿園飛花追著衣擺在空中飛舞。
幾息之間,兩人躍回涼亭,傅花卿轉頭看向這一會兒功夫就被薅禿了的幾株花樹,暗自懊惱,下次可不能再禍害自己的園子。
傅花卿招來家仆拾掇殘花敗葉,蕭淩風嚼著蜜餞指指點點,“你們當心點兒,別暴斂天物,統統收集起來給我洗幹淨!”
這話激得傅花卿又想跟他打一架,卻被藍山雪問道:“這一場,誰輸?誰贏?”
“今日微風徐徐,正適合外出登山。”
“登什麽山?帶你們去參觀我的書館。”
兩人極有默契地顧左右而言他。
怪不得要聽故事。蕭淩風一邊翻動見微書館貨架上、台幾上亂七八糟的雜書,一邊腹誹。
書館所售有正經學子需要的經史子集,有抄錄來的曆年進士論策模本,有風雅之士喜愛的詩品畫錄文論書譜,更有大量遊記傳奇公案靈怪煙粉的話本集子,偏生此類集子前圍了許多仕女千金。
蕭淩風左顧右盼,樓心月已捧著一本《蘭台記》倚到角落裏偷偷抹淚,藍山雪湊到靠窗奮筆疾書的抄書人跟前,問道:“你東家不是刻書嗎?何勞你在此抄經?”
抄書人一邊校對剛完成的一頁文字,一邊道:“我家主人收集來許多珍品孤本,若不謄抄出來再行刊刻,那孤本隨意翻騰幾下,便都碎掉了。”
蕭淩風拾起一卷殘了半邊的善本,卻見上書《靈憲錄》。
傅花卿走來,塞給蕭淩風一本散著水墨香氣的新書,小聲說道:“蕭兄看看這本如何?”
蕭淩風撲哧笑出聲來,扔回給他,“你還是到江湖上走走再寫書吧!”
傅花卿見他一語戳中真相,不免尷尬。那名為《金戈鐵馬江湖行》的話本,作者處赫然署名花間叟,正是傅花卿所撰。此書館掛名花間叟的雜書,皆是傅花卿著作。
蕭淩風自顧尋到一本《洗冤錄》,默默看起來。
書館後是印館與報館。見微印館自製竹紙供應版刻,潔白細膩,吸水易幹。另有較便宜的白麻紙,專供小報印刷。還有騷人墨客、富家千金喜歡的各式花草紙,可做書箋使用。
工匠漿洗、浸泡竹麻,堿法蒸煮,舂搗成漿,以篦席篩水,再行晾曬。
藍山雪站在一旁琢磨半晌,上手試了試打漿的杵臼,不甚滿意。他問工頭要來院中常備的木料,畫線刨削,敲敲打打半個時辰,做出個紡車狀的機器。輪框連接搖杆,另一麵用兩重拉杆連接上下起伏的石錘。工匠隻需坐在“紡輪”前,旋轉手搖杆。手搖一圈,前方石錘便砸下十幾衝。那手柄不知為何,以孩童之力便能輕鬆旋動。
工頭見狀,喜出望外,連忙報與傅花卿。傅花卿問藍山雪,“此等機械驅動,是何原理?”
“與我那水轉百戲一樣。”藍山雪道。百戲木偶關節處有與下方連接的活動竿,水下驅動運行起來,水上木偶關節隨之反複操作,無論是舞袖折腰、跳丸弄劍、走索翻筋鬥,皆能自如舉動。
傅花卿叫工匠記錄下尺寸,日後多製作幾個輪車,多備些零件,若有損毀,可及時更換。工頭原本便是行家,知道其中玄奧,一板一眼帶領匠人將此器械反複拆開、安裝,畫下圖紙。
藍山雪道:“可惜此處沒有河流,否則做個水碓車,以水流之力驅動,更省人力。”
傅花卿連連道謝,“已經很不錯了。”
藍山雪又去觀摩見微印館的印刷間。
有雕版的工匠在切割好的木料上製版刻字,就著水墨一層層塗抹、拓印、揭紙、晾曬。有活字版的匠人仔細核對鐵框裏的膠泥字,排版、烘烤、加壓、上墨、覆紙……一道道流程井然有序。見微印館活字、雕版混同使用,視書報發行量而定。
藍山雪隻提議,活字版可用兩塊鐵板交替使用,更增效率。傅花卿連忙囑咐工匠照此行事。
報館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有那收集新聞軼事的百曉生,有整理訊息書記成冊的落魄書生,有衣衫綴滿補丁的報童。
太微城民間報館七八家,見微小報日更極勤,內容五花八門。每日登寫新聞、民生百態、奇聞怪談、書生才女匿名連載的故事,銷量很是可觀。但因東家優待囊中羞澀的書生、慈幼局的孤兒,城中丐幫長老三不五時也來打秋風,養這一大幫子人,餘利並不充盈,全賴書館收入維持。書館的話本大多便是小報故事連載完結後成書之作,極受京城仕女文人青睞。京城戲班也常常找來,買下話本排演新戲,也算多一筆進項。
報館突然闖進一位女子,一路呼喊著傅花卿。
傅花卿忙攔住她,“姐!”
傅花容抓住傅花卿手臂,急道:“快!快給我登報!加版麵!”
“發生什麽事?”傅花卿問。
此女是傅花卿的二姐傅花容,戶部尚書次女。與之相交甚篤的禦史中丞愛女柳夢詩,昨夜突然中邪,瘋癲不止,口吐白沫說胡話。數位太醫連夜問診,皆查不出病因,隻能開些養神安魂的藥。傅花容本與柳小姐約好遊園,得知此事,趕緊來找弟弟幫忙。
“瘋癲難醫,藥石無靈?”蕭淩風思忖道。
傅花卿令撰修文士加開一欄尋醫啟事,蕭淩風拉住傅花卿,言道自己略通醫理,可去柳府一觀。
風花雪月四人與傅花容一同前往柳中丞府邸。
柳小姐閨房中,隔著床幔,一隻藕臂伸出,蕭淩風搭在絲巾上診脈。
脈象的確略有紊亂。侍女袁小青拉開床幔,將柳小姐扶坐起來,蕭淩風觀她氣色。柳小姐容顏憔悴,身體一陣一陣抽搐,整個人渾渾噩噩,嘴裏不住呢喃。
蕭淩風心中有數,對眾人道:“柳小姐之前可能誤食過車前草、茯苓和防風。”
傅花卿吃驚道:“誤食了這麽多草藥?”
蕭淩風道:“是藥三分毒,這些雖然都是常見藥物,但服食過量,或者患者身體本不康健,便會損傷神智,發癔症。”
侍女含翠言道:“昨日小姐多用了些茯苓糕,腸胃不適,便用車前草衝水止瀉痢。又因氣色不好,喝了些羌活防風茶。”
蕭淩風點頭。
含翠拿來太醫開的方子,不外是些柴胡、黃芩、甘草、當歸。
蕭淩風轉頭讓藍山雪上前聽柳小姐的囈語。
藍山雪傾聽半晌,忽而一笑,與蕭淩風心照不宣。
蕭淩風提出要求,“可否屏去房中閑雜人等?我要與小姐針灸。”
含翠麵有難色,傅花卿道:“我願為蕭兄擔保,不會讓小姐有任何閃失。”
傅花容急道:“還要磨磨蹭蹭什麽?快點兒給神醫辟出一個清淨之地!你們不想看到小姐早日康複嗎?”
袁小青吩咐含翠領眾人下去,幾個嫲嫲和小丫鬟離開柳小姐閨房。含翠將房門關好,在屋外守著。
傅花卿、傅花容、樓心月、藍山雪各自找了圈椅、幾凳坐開。
蕭淩風盯著床榻上渾身無力、倚靠在袁小青身上的柳夢詩,冷笑道:“不用裝了,這裏沒有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