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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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時隔一天。
    晨光熹微之時。
    田義便急匆匆的走至乾清宮內,躬身道:“皇爺,鬆江之事有眉目了。”
    “這些奸賊用的是李國舅的船隊,事情已經被人捅出來了!”
    對此,朱翊鈞早有覺悟:“有這些親戚,真是朕的福氣啊。”
    李太後的親生兄弟,夥同其他倉庫總管,倒賣舊軍火,拿這些已經發黴的廢物,以次充好的賣往南洋。
    禍害的是南洋的蕃國,順帶著清理庫存。
    這門生意就是朝堂上下默認的,李家隻要富貴,不要其他。
    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反倒借此搭上了徐家的走私,將這支船隊給他們的奴隸貿易打掩護。
    眼下,卻正好被人拿來做文章。
    攻訐不了皇帝,還攻擊不了皇帝身邊的人?
    現在這件事情被張居正暫時扣下了。
    不查有不查的好處,現在順著徐階晉商的這條線往下摸索,剛剛查起來一點眉目,立馬有事情被捅了上來。
    還涉及到皇帝生母,那位近乎銷聲匿跡的李太後。
    張居正在等皇帝的態度,而其他人也在等。
    皇帝既然如此聖明,擺出堂皇大勢欲匡正天下,然事情落到親近之人身上呢。
    在金座上,朱翊鈞起身說道:“書雲:無偏無當,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
    “若政如冰霜,則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則賊寇不生。朕為天下君,焉能懷私以開邪枉之門。繼續查,朕倒要看看,還有誰,在吃裏扒外。”
    就算是殺了這位國舅爺,擔上刻薄寡恩的罵名,也要查。
    朕剛要變法,要對你們進行考成。這事情就出來了,未免來的太及時了些,這就是試探皇帝的底線啊。
    朱翊鈞寧背一世之罵名,也要一以貫之。
    親戚是什麽,親戚就是狗屎,一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
    田義微微抬頭,隻見皇帝周身光芒依舊,當即點頭:“臣,遵旨。”
    朱翊鈞目送田義從殿中退了出去。
    殿外。
    馮保和朱希孝紛紛湊了過來,詢問的望向田義:“如何?”
    田義緩緩搖頭。
    眾人了然。
    對於他們來說,其實早有所預料。
    嫉惡如仇的人會做什麽選擇,已經不言而喻了。
    隻是難免為皇帝擔心,為他們自己個擔心,這有朝一日事情落到自己頭上,他們也能如此嗎?
    想來唯有不偏不倚,方得始終。
    而馮保卻蹙眉,上前一步,拉住了欲要離去的田義:“田家,你知道不知此事的嚴重性嗎?這不是使皇爺為難嗎?”
    武清伯李偉和他的兒子作為皇親國戚,這次罪責難逃,但是不能往皇帝身上潑汙水啊。
    田義回首望向宮內,堅定的說道:“我豈能不知,但,這就是皇爺的意思。”
    以一位皇親國戚來祭旗,擔著刻薄寡恩的名聲,也要繼續下去。
    新政,需要人來祭旗。
    陛下一意孤行,豈是他一人所能阻攔?
    陛下的意思,就是大勢。
    說罷,田義奮力甩開了馮保的手臂,大步向前。
    眾人肅然起敬。
    而這樁案子頃刻之間。
    便在勳貴之中掀起了欣然大波。
    皇帝放開限製,於是三法司紛紛開始行動,上書彈劾李家父子兩人貪蠹誤國。
    就連流轉京畿的士子,也有所耳聞。
    彈劾的奏章已經送到了禦前,隻等內閣決議,這樁大案就要三司會審。
    隻一天的功夫。
    此事在皇帝和眾人的推波助瀾下,愈演愈烈。
    無論街頭巷尾,還是大小衙門,亦或者茶館酒肆,都能聽聞這樁鬧劇。
    甚至是有些失控了,這讓局勢愈發詭譎。
    其他人怎麽也想不明白。
    陛下真就不管不顧了,事情鬧這麽大,如何收場。
    此刻,身處李家府邸的父子兩人也聚集在廳堂內。
    身處輿情漩渦。
    被譽為天下第一皇親國戚的武清伯李偉,哪怕其他人都說他們是靠著賣女兒上位的,但確實是當朝顯貴。
    其素來低調行事,蒙聲發大財,專心致誌於賺錢,賺大錢,賺沒良心的錢,十餘載就拉起大片家業。
    武清伯李偉望著自己的兒子,他的女兒在宮內幾乎從不聯係,但這層關係到底是斷不掉,他說道:“我們這是淪為陛下和朝臣們鬥法的工具了。”
    當朝國舅李高說道:“難道就不能去求一求姐姐嗎?”
    李太後到底是今上的生母,他就不信,還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去死。
    武清伯李偉立馬擺手:“正因如此,才不能去求情啊。”
    皇帝是個什麽性子,到底要做什麽,這段時日眾人已經看的很明白了。
    其嫉惡如仇,誌向高遠,至情至性,眼裏容不得渣滓。
    “那他們哪來的底氣!就不怕太一降罪嗎?”李高渾身都在顫抖,這個世道到底怎麽了?
    不就安安穩穩賺點沒良心錢嗎。
    武清伯李偉看的分明,他示意自己的兒子稍安勿躁:“因為世宗臨凡,當初的飛升者也下凡來了,所以此間人心思動啊。”
    你說這些盤根錯節的士大夫們哪來的底氣。
    就是尊王攘夷,你家有皇帝,但我家也有,大不了,逃到海外去。
    這些人不僅要阻礙新政,還要打擊他們這些新貴,海外的奴隸貿易他們也垂涎若渴。
    舉著世宗的大旗,借他們的手,利用孝道,對當今皇帝重拳出擊。
    但從表麵來看,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一樁舉報。
    “我們是棋子。”李家上下如喪考妣,這幾乎就是必死之局,他們隻能束手就擒了嗎。
    皇帝重在秉公執法,曆曆有據,但問題就是他們真的不幹淨啊。
    越查,李家就臭的越厲害。
    而這些人就是要讓他們遺臭萬年。
    就是用他們家給皇帝臉上潑汙水。
    所以,絕對不能查。
    武清伯李偉在大堂內踱步,思慮良久。
    最後,李偉望著供奉於其上的太一神牌。
    李偉心思一轉,望著自己這具衰殘之軀,再看看自己的兒子和家族,已經有了決議:“我欲赴死,吾兒則可保全性命,留待有用之身,為父報仇。”
    “父親!”李高悲憤不已。
    “這是我們李家的一線生機,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武清伯李偉說道。
    隻要太後還在,他們縱使不能大富大貴,也能綿延萬代。
    交待完自己的兒子,武清伯連夜請來了英國公張溶。
    他在側門上迎接低調前來的英國公張溶。
    武清伯李偉將英國公請到正廳,恭敬的說道:“吾欲以死謝罪報君父大恩,還請英國公代我們父子轉交,呈遞禦前。”
    要趕在明日三法司審議之前,促成此事。
    而有權力在這個時間進宮的勳貴,隻有英國公了。
    “何至於此啊?”英國公聽了兩個人的決議,有些遲疑。
    “國事艱難,豈可因我一人而壞國家之大事。當下已是必死之局,我縱死,也不能使太後娘娘為難,更不能使陛下為難。”武清伯李偉說的是慷慨陳詞。
    既然這些人想把我們李家架在火上烤,那咱們一起死吧。
    英國公知道這老頭就是貔貅性子,隻進不出,死要錢。
    但英國公沒有想到,他們到底還是有一點血性的:“陛下和太後會記住你們的。”
    人各有誌,其為了家族甘願舍身,英國公自有成人之美,更何況這是討好陛下。
    其次,這勳貴的事情怎麽能落到文官手裏處置:“此事,老夫接下了!”
    彼時。
    已經是更深夜闌。
    張居正和刑部尚書王崇古,都察院右督禦史,大理寺卿,四人匯聚一堂,正在為如何解決此事而煩憂。
    反正皇帝的麵上不能沾染一點灰塵,在他們看來,這就是敵人的攻心之策。
    王崇古不經意之間說道:“據說,世宗已經在呂宋現身了,這朝堂上下人心浮動啊。”
    自從天上那幫人從鬆江下凡,這大明好像在無形之間有了另一種聲音。
    邪道飛升不就是沒了肉身而已,也沒什麽不好。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苦苦修行。
    隻需要往身體裏猛猛塞,對四神來者不拒。
    飛升都飛升不了,遑論其他。
    當然了,往體內煉化大魔的法門,還是過於危險,稍有不慎就是被奪舍的下場,這些就留給那些心學瘋子吧。
    張居正卻說道:“不過是些漏網之魚。”
    這些人,高興的太早了。
    “太嶽,英國公進宮麵聖了。”這時候,張居正的門生巡城禦史王篆上前稟報。
    張居正和其他三位堂官當即起身。
    張居正眼神微眯:“看來此事又要橫生波瀾,且看他如何選擇。”
    看李家父子夠不夠聰明,究竟是拉太後娘娘下水,惹的陛下不快,自絕於天下。
    還是選擇忠君體國,以體麵的方式去死。
    隻是。
    他們體麵了,有些人就不體麵了。
    王崇古低頭不語,張居正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
    眾人望向燈火通明的紫禁城,默然無聲。
    乾清宮裏。
    到底是何光景,還尚未可知也。
    彼時。
    披上罩袍,換上普通馬車,趁著夜色從東華門悄然入宮的英國公,已經過了金水河,走過建極殿。
    英國公在後,馮保提著琉璃宮燈在前,兩人全程默然。
    終於,抵達乾清宮門前時,馮保忽然轉身說道:“國公,需三思而後行啊。富貴已極,為什麽還要摻合這攤渾水呢,實在不智。不如,就讓咱家替你轉交如何?”
    他隻需要拖延一點時間,等到明日三法司公審。
    這樁案子就甩給外廷,公事公辦才好。
    現在讓陛下來處置,擔著刻薄寡恩的罵名是什麽意思,皇帝不該行此大義滅親之舉。
    李家父子就該帶著所有的罪孽和汙名,受三司會審,在光天化日下明正典刑,死的越清晰越明白皇帝越幹淨,那麽大家也幹淨。
    “馮公這話,恕張某聽不明白。”英國公拿著手中的奏書,驚疑不定的看著馮保,他不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馮保的意思,兩人一時間僵在原地。
    此時。
    焦竑突然出現在他們身後,他手中把玩著皇帝給予的玫瑰念珠,身上的靈能翻滾:“兩位在此說什麽呢?太一在上,宮禁森嚴,切莫停留啊。”
    焦竑眼神銳利,直接望向馮保。
    這位馮公公居然也敢摻合到裏麵,對英國公說這番話,實在是其心可誅,他不知道自己代表的是誰嗎?
    居然敢在朝廷的大政方針上發表意見。
    兩人麵色一變,英國公如釋重負。
    馮保恐懼莫名。
    壞事了,要不是皇帝今日難得休沐,他也不敢這樣動作。
    朱翊鈞正酣然入夢,冥冥之中忽然聽聞太一之名,且近在咫尺,祂似有所感,頓時驚醒。
    在晦暗的燭光中祂緩緩起身,手中一揮,乾清宮頓時大放明光。
    祂神魂籠罩此地,頓時發現了僵在門口的三人。
    稍一查探。
    朱翊鈞當即怒罵道:“都給朕滾進來。”
    皇帝翻身坐起身著明黃裏衣,坐在九層祭壇的白玉階梯上。
    周圍的禁衛也應聲而動,明火執仗,蓄勢待發。
    鮫人於蓮池內緩緩探出頭來。
    眾多守夜的修士們猛然睜眼,往乾清宮內聚集。
    皇帝一聲嗬斥,驚醒了這座戒衛森嚴的帝宮。
    馮保深吸一口氣,深深的看了焦竑一眼,這個家夥,真的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皇爺,老奴來了。”
    英國公麵色難看至極,這該死的馮保,果然想坑害他,這是假傳聖意啊!
    “多謝焦中書了。”英國公後怕不已。
    看看,皇帝身邊的親信,都因為此事鬥起來了。
    焦竑不以為意,雙手攏在袖中:“隻是見不得某些人打著陛下的旗號行事,國公多慮了。”
    咱們啊就別亂攀關係了。
    日後還是公對公,也絕不會有私交。
    隻是因為陛下的決定,不容半字更易,沒有人可以代替皇帝做決定。
    沒有!
    英國公朝著他拱手一拜,再不多言。
    兩人並肩而行,走至乾清宮內。
    而田義正站在階梯上,手持靈火,看著馮保在大雪中徐徐而來:“馮家,陛下在等你做一個解釋。”
    馮保仰頭張望,隻見一團明光璀璨。
    眾人在各處盯著馮保,心思各異。
    馮保深吸一口氣,解開身上大氅,頂著滿身大雪,直入殿中。
    緊接著,焦竑和英國公張溶接踵而至。
    “田公,我隻為英國公帶路而來。”焦竑說罷,就欲要離開。
    “焦中書,你也一同進去。”田義抱著佛塵,麵色無波。
    兩個人三更半夜不睡覺幹嘛呢。
    焦竑緩緩收回腳步,拱手一拜:“臣遵旨。”
    英國公張溶看著兩人對峙,默然無語,隻是捏緊了手中的奏書。
    田義讓開道路,道:“請!”
    乾清宮裏好像一個深淵。
    正欲擇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