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熟能濁以靜之徐清

字數:6416   加入書籤

A+A-




    乾清宮內。
    朱翊鈞披散著頭發,赤腳踩在金磚之上,在明光下,祂渾身似乎散發著冷意。
    不過一道考成法,這些人就按捺不住了嗎?
    甚至就連朕身邊的大伴都生了異心,看來隨著海瑞的離開,到底是有人按捺不住了啊。
    以為朕獨木難支。
    現如今,張先生潛藏於暗中,肩負國家政務,以做後手。
    耿定向於九天總理修撰之事,不可擅離職守。
    這凡世間,需要一位新的天人,來平衡局勢。
    原本預定的人選是馮保。
    但現在,罷了。
    鮫人於池中蓮步輕移,披上薄紗,捧著皇帝的紫金冠,飄至身後:“陛下,君子豈能無冠。”
    這樣披頭散發的出來接見朝臣,對您的形象不太好。
    朱翊鈞已經可以感受到身後的灼熱目光,祂順勢而為將半個身子倚靠在鮫人身上,喃喃道:“你也欲亂我心哉?”
    身後的波濤洶湧,一片綿軟。
    朱翊鈞稍微有些心累。
    鮫人手腳僵硬,遲疑一瞬,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反應過來,欣喜異常的將皇帝攬入懷中,為皇帝束發著冠。
    直到乾清宮門緩緩推開。
    馮保進來之時,打了個寒顫。
    “皇爺,老奴該死。”
    馮保跪在寒風之中,也不以靈能護身,他感受著許久未曾觸及的冰冷,內心反倒平靜下來。
    一雙溫瑞如玉的手掌在朱翊鈞額頭輕撫,祂半響不曾反應,任由馮保跪地不起。
    直到焦竑和英國公張溶進來,避開跪倒的馮保,站在兩側躬身作揖:“臣張溶,焦竑,參見陛下。”
    朱翊鈞伸手按住鮫人的手腕,睜開雙眼:“你們先站著。”
    現場的氣氛近乎凝滯。
    焦竑閉上雙眼。
    英國公心下稍安。
    而跪倒在兩人中間的馮保像木頭一樣,恍若未聞。
    朱翊鈞實在是疑惑不已:“大伴,你曾幾何時,居然能代替朕來做決定了?”
    馮保隻好深吸一口氣,起身解釋:“臣絕無此意。”
    “夠了。”朱翊鈞手下一揮舞,乾清宮中虛室生白,雷光乍現:“朕不是聾子,瞎子。”
    隻要提及祂的名號,朱翊鈞便能溯源而至。
    焦竑將腰杆子挺的更直了些。
    這都是他的功勞啊。
    為陛下攘除奸邪,不使聖君為小人蒙蔽。
    馮保啞然:“君父知否,天下不希望變法之人,何其多也,老臣也是為了君父著想啊。”
    看看君父過的日子啊,這哪像一個皇帝。
    朱翊鈞任由馮保說完,閉目凝神,麵無表情,原來打著為皇帝好的旗號就可以擾亂朝政了嗎。
    你們將朕的名聲看的太重了。
    你們侍奉的究竟是臆想中的聖君,還是朕本身?
    良久。
    朱翊鈞緩緩說道:“大伴的意思,朕已經明白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從今兒起,大伴便去守陵吧,去好好想一想。”
    相伴十餘年,但其三番五次試圖操縱皇帝,這已經忍無可忍了。
    再摻和下去,朕擔心有一日要親手宰了你啊。
    焦竑驚訝至極。
    馮保仰頭張望,被光芒照的睜不開眼。
    他絕望的哀嚎一聲,解下頭上金璫。
    “老奴領旨謝恩!隻盼望陛下保重龍體,臣,去也。”說罷,馮保起身離去。
    再不回首。
    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但馮保假傳聖意,這就是不忠。
    考成法還未開始,便去一位大璫。
    這位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並禦馬監總管的馮保,權勢已極。
    但依舊隻能暗淡離席,無異於一記響雷。
    自作主張,就是不忠。
    一次不忠,終生不用。
    朱翊鈞是絕對無法容忍欺騙之事的,祂轉頭望向兩人說道:“呈上來吧。”
    英國公張溶立即掏出準備許久的奏本獻上。
    焦竑則默默盤算著,李家父子到底會如何選擇呢?
    朱翊鈞伸手一招,其飛入手中。
    英國公張溶說道:“啟奏聖上,武清伯欲一死以謝其罪,絕不使陛下為難,也絕不使太後娘娘為難。”
    麵對李家兩父子的奏本,朱翊鈞緩緩打開,默默掃過一眼,旋即將其合上,默然無語。
    在祂這裏,沒有什麽國丈,國舅。
    而李家父子既然有如此覺悟。
    那便讓他們死的體麵一點吧。
    “以身報國,朕自然應允。然死則死矣,這批倒賣軍火的名錄卻必須交出來,朕不追究他的責任,但此事要一查到底。”
    死了一位國丈,走了一位大璫。
    朕現在火氣很大啊。
    英國公擦了擦額頭的冷汗,遲疑了一瞬還是說道:“陛下,能否允其自戕?”
    這位英國公頂著皇帝的暴怒,居然還能問上一句,可謂是非常有良心了。
    朱翊鈞深深的看了一眼這位老臣,到底是當年敢衝進去救駕的人,祂又道:“明日令其進宮,朕要見他一見。”
    英國公立即謝恩,可算是解脫了,今晚雖然有些凶險,也算是受益良多。
    於勳貴們整體而言,無關大雅,還是關起門來過安生日子。
    他張居正再厲害,大不了咱們辭官不幹,也好過點安生日子,看文官士大夫們鬥的你死我活。
    英國公朝著皇帝躬身行禮後,飛一樣的離開了這座愈發恐怖的乾清宮。
    隻餘焦竑一人屹立於殿中。
    朱翊鈞望著這位相識日久的學士,忽然意識到,眼前的這位不就一個極好的灌頂人選嗎,理學底子,根基紮實。
    朱翊鈞從鮫人的懷中起身,看著焦竑說道:“焦先生可有未竟之願?現如今,汝可以向朕許願了。”
    這是個天大的誘惑。
    皇帝素來言出必踐。
    但焦竑知道自己的功勞。
    焦竑低頭想了一瞬,最後說道:“若是可以,微臣想往天宮一探究竟。”
    這倒是正中下懷。
    朱翊鈞到底不希望壞了他的道途,可理學成道者注定要磋磨日久。
    焦竑日後會不會被死死卡在關鍵的一步,會不會悔恨終生?
    朱翊鈞將這個決定的權力交付於他,於是:“此事自無不允。不僅如此,朕還要送你去大羅天,去三十三天的功參造化之地,許你立地成仙。”
    在三十三天最上層,亦是靈能積累最為雄厚的地方。
    隻需潛心修煉,服食靈液。即使是堆,這麽多年的靈能也足以再對一個天人修士來了。
    然這樣的修行之路,到底是和焦竑所堅持的道路截然不同。
    一個是漫長無期的修行之正道,是自己持之以恒了這麽多年的心血。
    一個是近在咫尺的道果,卻要徹底的拋棄從前,否定自己的一切。
    焦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朱翊鈞也不著急。
    捫心自問,無論焦竑選擇哪一項,朱翊鈞都不虧。
    一個連得道的機會都能坦然拒絕的人,其心之堅,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經曆了這一關考驗,心境大有不同。
    而選擇接受灌頂成就天人,徹底和朱翊鈞綁定,亦能振奮當前局勢,也好。
    “焦先生,不妨下去仔細思量,朕給你一炷香的功夫。”朱翊鈞看著焦竑猶豫不決,不由道。
    焦竑帶著一點懷疑人生的錯覺,神情恍惚的離開乾清宮內。
    不是他沒見過世麵,而是皇帝給的太多了。
    焦竑知道這可能是他此生僅有的機會。
    天下有名有姓的天人,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但皇帝向他慷慨許諾。
    焦竑可以選擇一條更為輕鬆的道路。
    從此,不需要再去苦苦追求自己的道,不需要淡泊名利,撤聲色,去嗜欲,投靈山,不需要晝夜不寐,持之以恒。
    甚至於完成前所未有的壯舉。
    在這樣的年紀成就天人。
    皇帝將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全送到眼前來了。
    焦竑反複念叨著:“勤而習之,夙夜不殆。服食三載,輕舉遠遊。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長樂無憂。道成德就,潛伏俟時。太一乃召,移居中州。功滿上升,膺籙受圖。”
    焦竑在乾清宮台階下打轉兒。
    現在,焦竑可以直接跨過其中的苦修,直接飛升上界的機會。
    眾人望著焦竑瘋癲的樣子,不解其意。
    這還沒成仙呢?
    田義試探的走上前去,俯身問道:“焦中書,這是怎麽了?”
    “田公,吾有一樁亟待解決的問題。”焦竑一把抓住田義的寬袍大袖:“你說說,這得道可有高下之分?”
    田義半響沒吱聲。
    這是什麽新型的炫耀方式?
    眾人懷疑自己的耳朵。
    怎麽,咱們連天人的影子都見不到,你就開始思考哪一種方式成道更好了是嗎?
    最後田義扯開袖袍,沒好氣的說道:“咱家隻聽說功滿三千,大羅為仙。功滿八百,大羅為客。但還從來沒聽過白日做夢便成仙得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