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王圖霸業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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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觀一很想要反駁一聲。
    但是現在他更了解修行,道:“嬸娘指得是你不是粗鄙武夫?”
    “修行的是其他路子嗎?”
    慕容秋水眨了眨眼睛,手掌在少年頭頂揉了揉,道:“不要打岔,狸奴兒,乖乖坐好。”
    “你漸漸長開,這般模樣,眉宇上和你的父親有些像。”
    “可是整體看起來,又隨你的母親,比起你爹長得好看多了。”
    李觀一難得聽到慕容秋水提起他的父母,道:“這樣說,我爹長得一點不好看嗎?”
    慕容秋水皺了皺眉,笑道:“不能說不好看,男子看得是英武,不提這些,伱像你爹娘,可你父親當年征戰四方的時候,戴著麵甲,這京城九成九的人都認不得的,可認得出來的那些人,無不希望你消失。”
    李觀一想過這個問題,道:“那易容?”
    慕容秋水道:“可是這世上有很多認人的法子,哪怕是燒成灰都認得出來是不是本尊,還是替死。”
    “或許是亂世之中,人之間的廝殺,君王之間的博弈太多。”
    “辨認是否是真身正體的技巧發展,比起之前太平時代一千年還要快。”
    “有些人稱呼這是望氣,有的稱呼是命格,實際上呢,和【神】有關,不同的人,氣息可能變化遮掩,身體可以縮骨易容,唯獨【神】,難以變化,像是很多傳說裏麵,說的魂魄,就是神。”
    李觀一眼底閃過一絲漣漪,道:“真的不會變化嗎?”
    他想到自己。
    慕容秋水笑道:“自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個皺巴巴的小家夥,一點不可愛,你的神是蜷縮著的,像是一個花骨朵一樣,等到當年咱們被追殺,可能是刺激了你,你的神才舒展開來。”
    “然後一下就變得懂事起來了。”
    她輕聲道:“書上說,這些災劫可磨礪人,真的不假啊。”
    慕容秋水沒有說下去,隻是她有時候會覺得,寧願眼前的少年笨一些,任性一些,平平安安活百歲,也不希望經曆這逃亡的十年,可這樣的話,她卻絕不會在自己的狸奴兒麵前說。
    她在狸奴兒麵前,永遠是懶散而明媚的,絕不會有半點的悲傷。
    李觀一聽出味兒來,他故意地道:
    “這樣難得的法子,又在哪裏有呢?”
    少年人唉聲歎氣:“沒辦法了,我可怎麽辦呢?”
    然後看到自家嬸娘眉宇揚起,慕容秋水嘴角帶著笑意,道:
    “所以呢,嬸娘恰好知道一個法子,恰好可以遮掩神。”
    少年人誇張回應:“竟是這樣恰好嗎?”
    慕容秋水被逗笑,笑得前俯後仰,伸出手一左一右掐著那少年臉頰,然後揉搓埋怨道:“好了,知道你聰明,不要給我坐這種伶人劇目一樣的表情。”
    “其實隻是個小技巧而已。”
    “神難以遮掩,但是卻可以偽裝。”
    李觀一看著慕容秋水,疑惑道:“神,怎麽偽裝?”
    慕容秋水噙著笑意,漫不經心道:
    “這隻是很多很多人都知道的法子而已。”
    “是撫琴的技巧。”
    李觀一狐疑:“誰都知道?”
    慕容秋水瞪大眼睛,道:“自然啊,嬸娘難道會騙狸奴兒嗎?”
    李觀一哼哧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怎麽能說出那個會的?開不了口,因為一開口,可能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就會忽然垂首,雙目垂淚,好像遭遇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傷害,而一旦李觀一認輸,就會立刻笑起來。
    真的好像是江南的風。
    有時候落下煙雨,有時候又柔和。
    慕容秋水取出了琴,撫琴道:“琴乃心音。”
    “可以邊塞兵戈,可以大漠風華,可以江南春風,可以中原寂寥。”
    “難道我真的去過這些地方,那些兵戈雄偉的聲音,那些淩厲殺伐的俠客,難道我是蒼老的將軍,是不羈的俠客嗎?如果我是的話,那我是誰?如果我不是他們,那麽我為什麽可以將這一切傳遞在琴音上?”
    “都不是,隻是我心虛構這一切,而後落在了琴音上。”
    “狸奴兒,可還記得嬸娘說過的那句話麽?”
    李觀一聽嬸娘撫琴,仿佛看到了江南塞北,聽到了萬籟長風,就是因為嬸娘的琴音,他才永遠覺得自己還隻是沒能入門的弟子,他安靜坐在那裏,脊背挺直了,輕聲回答道:
    “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則同大地。”
    慕容秋水雙手按在琴弦上,回答道:“這一句話,要拆開來。”
    “是天地人,是三才,是萬象。”
    “狸奴兒,在這一句話是內煉的,隻是用來撫琴的時候,如果你要用來欺騙其他人的話,就要顛倒而行,這就是【練】和【用】的不同了,一個是對於內,一個是對於外。”
    “你看——”
    慕容秋水手指落在琴弦上,微微笑起來,她的眸子柔和,撫琴的時候,李觀一雙目瞪大,他好像感覺到了自己的發梢微微揚起,周圍的環境忽然變化了,自己好像來到了江南,看到了春風柳岸。
    仿佛來到了中原的山林,坐在天下正宗的最高峰,看著雲海繚繞。
    仿佛又來到塞北,仿佛看到刀劍的碰撞,見到鐵騎的重逢,左側是江南的女子低吟淺唱,右邊是塞北的快馬馳騁天涯,男兒的壯誌,女子的柔情,刀劍的廝殺,天下諸多的情緒湧動得如同河流。
    他仿佛看到了這個世界。
    恍然失神。
    最後琴音結束了,李觀一許久沒能回過神來。
    直到有什麽東西戳在臉頰才回過神來。
    抬起頭,慕容秋水噙著笑意蹲在他前麵,手指伸出去,指了指李觀一的眉心靈台,輕聲道:
    “琴乃心音,下一句是,【心為神化】。”
    “泛音象天,按音如人,散音則同大地。”
    “於是可以【狀人情之思,達宇宙之理】。”
    “於是我心中諸相,落於琴弦。”
    慕容秋水起身,雙手放在身前,鬢角發絲微揚起,噙著微笑:
    “便是天上地下,萬物萬象。”
    ………………
    在李觀一被攔住的時候。
    司命老爺子閃電般回到了自己的住宅,他提起了筆,寫了一封一封的信,把這裏發生的事情簡單描述了,而後在上麵吹了一口氣,這信箋就好像活過來了一樣,如同蝴蝶一般扇動著,飛到天上去了。
    信箋自己飛走了,乘了流風,速度比起飛鷹更快。
    陰陽二氣閉,肉眼不可見。
    能夠窺破司命手段的,不會自降身段去撈信的。
    司命歎了口氣,道:“有王者的印璽,用來淬煉自己的身體。”
    “金肌玉骨,龍筋虎髓。”
    “需要無比苛刻的條件,往往難以湊齊。”
    “可恰好,這裏會成為天下的漩渦,這京城左右,真的有足夠推算出完美陣法的算經老頭,有足以用氣息遮掩住他突破的儒家大儒,也有懂得淬煉體魄的墨家巨子,而他們,也要來見他。”
    “老友啊,我看不懂了。”
    老人閉著眼睛,玄龜抬起頭。
    司命伸出手指指著天空,道:
    “到底是他的運氣很好,是白虎的天命席卷了這時勢。”
    “還是我們都在這裏化作了時勢。”
    “才有可能塑造出內外皆修的白虎大宗呢?”
    壽數漫長的玄龜搖了搖頭,慢條斯理道:
    “你也看到了許多,誰又能說得清楚?”
    “事情沒有發生之前,一切都有可能,天下偌大盡數可去;可到了後麵回過頭來再看,就好像隻有一個選擇,其實不是一個選擇,不過隻是回頭看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已經沒有辦法再改變了啊。”
    司命把信箋都寄送出去了,他看著那印璽,想了想,把這印揣起來放到了懷裏,溜達出去,老人轉了轉,又去了那那館,要了烈酒,這一次倒是沒有摻水,就好像他忘記了自己之前喝酒,吐得稀裏嘩啦的事情。
    烈酒,兩杯。
    胖掌櫃好奇,用抹布擦擦手,笑嗬嗬道:“老人家,咱們家這個酒,說起來就是有些烈的,要不然您老今天喝點普通的?我送您一盤子花生米。”
    他擔心老人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老者大笑道:“沒關係,今天老頭子我要和老朋友見麵。”
    “多少年沒見到了,還是要好好喝一杯的。”
    “放心,就一杯。”
    胖掌櫃見到了老人這樣說,也答應下來,笑著道:“那成呢。”
    “和老朋友見麵,確實是個好事。”
    司命端著一杯酒,聞了聞,咧了咧嘴道一句好酒,其實就是用地瓜燒出來的烈酒,不香,隻剩下鑽喉嚨的烈性,有點閑錢的人是不會喜歡這樣的酒的,司命從懷裏掏了掏,拿出印璽。
    老人端詳著這一枚印璽,忽而笑起來。
    他把印璽放在前麵,然後把盛滿了的烈酒放在印璽前麵。
    許久後,他輕聲道:
    “阿豺,兜兜轉轉,三百年了啊,你的印璽,又回到了我的手裏。”
    “好友啊,你的霸業,那漫長的夢,結束了。”
    他舉起杯,臉上沒有了之前的灑脫和狷狂。
    阿豺。
    那是個逃出去的奴隸,挨了一頓狠打,遇到了走街串巷的少年騙子,那時候那少年奴隸像是個豺狼一樣死死盯著他,少年給人看風水,卻連望氣術都不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末了搶了個饅頭。
    那時候的少年司命不知道怎麽想的,把饅頭撕開,給了那少年一半。
    就好像收服了一條豺狗一樣,其實是成為了最好的朋友。
    他們一起走過了大半個天下,可到了最後,那個黝黑的少年還是回去了,他在礦山下麵掀起了叛亂的旗幟,以奴仆的身份掃平了西域,將曾經的三十六部統一。
    到了現在,三十六國隻剩下了黨項人和鐵勒的殘篇。
    司命仰脖喝酒。
    酒真的很烈,才一口,他就醉了,趴在桌子上。
    江南的風吹到臉上,像是又回到少年時候,和那個西域出來骨瘦如柴的少年偷地瓜的日子。
    年少的風終於又來到了他的麵前,他醉了,卻又好像在記憶中醒來。
    仿佛還可以看到三百年前,那個幽黑的西域少年趴在草垛上,屁股和脊背上被鞭子抽出血痕,指著星辰,咬牙切齒:
    “我要回到西域,總有一天,我會成為最偉大的君王,用我的名字建立一個國度,到時候你也要來啊,兄弟,我請你吃地瓜,咱們吃一個,扔一個!”
    “誰都不敢再打我鞭子!”
    “也不敢打你的!”
    “誰打你,我就打他!”
    他提起偷來的酒,扔給旁邊十四歲的少年騙子。
    那個靠著一張嘴行騙天下的少年擦了擦酒,三百年後卻還活著呢。
    司命醉醺醺地舉起杯子,他恍惚了下,好像看到那少年舉起破口子的碗,裏麵是酒,朝著自己舉起來,裂開嘴,露出缺了一塊的牙齒,笑著道:“怎麽了?不是要喝酒嗎?”
    “嘿嘿,咱偷出來的,真好聞,我在老家哪兒沒見過這東西,都是大人物們喝著的呢,辣辣的割喉嚨。”
    “喂,阿風,英雄們都喜歡這個嗎?”
    “喝了這個,咱們能成英雄?”
    司命大笑。
    他對記憶中的好友舉起杯。
    然後醉倒了,眼中金色的印璽亦如老者當年親自鑄造時候一樣。
    三十五部的首領被斬首,鮮血落下在爐子裏麵,火焰都似乎是血色。
    舉行鑄造的,正是他。
    他的好友叫做阿豺,就像是草原上的豺狼一樣,卑鄙無恥,低賤下作,被人看不起,被雄獅驅趕,卻又怎麽樣都可以活下去的,他叫做阿豺,他有自己真正的名字,那個名字很拗口。
    叫做吐穀渾。
    西域一千年最偉大的英雄。
    胖掌櫃端出來了花生米,看著那老人趴在桌子上,早就已經醉倒了,花白的頭發在風中舞動,胖掌櫃把那一盤子火候正好的花生米放在桌子上,為老人把門關上了,以免他被風吹著,疑惑道:“奇怪。”
    “這老人家不是說要和朋友一起喝酒嗎?”
    “他的朋友呢?”
    老人閉目睡去,醉酒呢喃:“王圖霸業笑談中。”
    “不勝人生,一場醉。”
    夢中的少年回過頭,眼中明亮。
    真可惜啊。
    三百年前那個時代,為蒼生舉起了劍抗爭不公,撕裂天下的英雄們。
    隻剩下他還活著了。
    ……………
    李觀一許久才回過神來,他看著嬸娘,道:“這是……”
    慕容秋水微笑道:“隻是小技巧而已,你之前學的是基礎,算是第一篇,這個算是第二篇到第五篇。”
    李觀一道:“一共多少篇?”
    慕容秋水眨了眨眼睛。
    微笑從容:
    “之前是十二篇。”
    “這幾年我琢磨了下。”
    “現在的話,是十五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