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048章 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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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大街盡頭,拂冬甩了甩滴水的馬尾,青石板在她腳下濺起串串水花。
    守門侍衛望著渾身濕透的女統領欲言又止,到底沒敢提醒她此刻比西市魚販的水缸還狼狽。
    “阿嚏!”
    蒸騰的熱氣裏,侍女默默將薑湯又添了半碗。
    拂冬盯著水麵倒影裏泛紅的鼻尖,突然想起上元夜護城河畔,那人提著蓮花燈說“這燈芯該用艾草才驅寒”時的神情。
    她猛灌一口薑湯,辣得喉頭發燙,仿佛這樣就能把某些不合時宜的念想澆滅。
    錦被裹身時,潮濕的鬢角還沾著零陵香的餘味。
    那是前日江笑安配的安神香,說是能治她夜驚的毛病。
    拂冬煩躁地翻了個身,枕下壓著的《千金方》硌得人發疼,就像某些人溫聲說著“姑娘家要少沾涼水”,偏又在她練劍時偷放甘草糖的做派。
    而城東醫館裏,江笑安正對著滿案醫書苦笑。
    燭淚在《傷寒雜病論》封麵凝成琥珀,恰似那日她劍挑山匪後,替他包紮時垂落的發梢。
    藥碾裏的三七突然變得麵目可憎——就像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將姑娘家喝薑湯該放幾錢紅糖都記得分明。
    雨打芭蕉聲裏,兩個輾轉反側的人各自望著承塵。
    一個想著明日請脈該換哪條近道,一個盤算著晨練時要不要“恰好”路過醫館。
    簷下鐵馬叮咚,不知驚破了誰夢中半闕未完的《雨霖鈴》。
    天光微亮時,江笑安對著銅鏡第三次整理衣襟。
    淺雲紋廣袖被晨風揚起,他對著空氣演練笑容——這是表兄傳授的“美男惑心術”。
    雖然拂冬總冷著張俏臉,但聽說上元節那晚對著花燈露出過笑渦。
    “三皇子追安陽郡主還挨過鞭子呢。”
    他摸著耳後未愈的齒痕自我打氣,忽然瞥見庭院青磚上的水窪。
    昨夜驟雨初歇,倒讓他的白衣更顯清逸。
    隻是這念頭剛起,轉角處熟悉的玄色身影就讓他亂了步伐。
    “拂冬統領早啊!”話音未落,繡著銀竹的袍角已陷進泥潭。
    江笑安撐地起身時,原本飄逸的廣袖沾滿泥漿,精心熏染的蘇合香混著青草汁,倒像摔進染缸的雪貂。
    玄甲女衛垂眸遞出素帕:“先擦擦手,我找人帶你去更衣。”
    指尖在袖中微顫——方才若用上輕功,本可避免這場狼狽。
    可她記著昨日立誓要冷著這人,硬是收回了半步。
    “嘶!”
    江笑安忽然扶膝痛呼,餘光偷瞄對方反應。
    坊間話本裏此刻該有溫香軟玉攙扶,卻見拂冬已召來兩名侍衛:“送江公子去惠民堂。”
    “且慢!”
    醫家公子急中生智掏出金瘡藥:“在下隨身帶著靈藥,隻是……”
    他忽地湊近半步,沾著泥點的睫毛輕顫:“拂冬姑娘方才蹙眉,可是在心疼這襲白衣?”
    未等回應,朱漆門內轉出兩道身影。
    蕭湛扶著孕中的薑雪,目光在泥猴似的表弟身上轉了兩圈:“江太醫這是……新研製的祛暑療法?”
    拂冬別過臉,耳後飛起薄紅。
    江笑安慌忙掏出脈枕,這才想起今日是來請平安脈的正事。
    晨霧散盡時,公主府的琉璃瓦映著朝陽,將他袖口的泥漬照得熠熠生輝。
    “三表哥,我是來尋拂冬統領的。”
    江笑安攥著藥箱背帶,望著屋簷下滴落的雨水出神:“她昨夜冒雨回來,我擔心她著涼生病。”
    話音未落,藥箱裏的銀針匣子輕輕磕碰作響。
    薑雪側目望去,拂冬眼尾泛著未散的青黛,玄色衣領下隱約可見濕透的裏衣皺痕。
    她心口微窒,昨夜原想促成這對有情人,卻害得拂冬在雨幕裏站了半宿。
    拂冬腰間那柄青鋒劍穗仍掛著水珠,像極了當年在邊關浴血歸來時的模樣。
    “江公子好意心領了。”
    拂冬抱劍而立,劍鞘上刻著的白虎紋路被晨光映得發亮:“禁軍統領沒空傷風咳嗽,現下要護送殿下進宮。”
    她轉身時腕甲碰在門環上,當啷聲驚飛了簷下避雨的雀兒。
    薑雪忽地展顏:“倒勞煩江公子先給本宮請個平安脈。”
    她指尖掠過拂冬垂落的束發紅綢:“去取那套月白常服來,讓江公子換過濕衣再到書房。”
    青玉耳墜隨她轉身輕晃,在拂冬眼底投下一片遊移的光斑。
    待拂冬領著人轉過回廊,薑雪望著她繃直的脊背輕歎。
    江笑安方才眼底的灼灼期許,與拂冬刻意避開的視線,恰似兩尾在冰麵下遊弋的錦鯉。
    有些心結,終歸要等春水破冰時才能消融。
    蕭湛倚著朱漆廊柱輕笑。朝服上的金線雲紋被晨風撩動,襯得他眉眼愈發清俊:“夫人今日要在府裏當紅娘?”
    指尖剛要觸到她發間金步搖,忽又蜷起藏進袖中——簷角當值的侍衛正盯著青石磚數螞蟻。
    “首輔大人這是害臊了?”
    薑雪故意踮腳湊近,鳳釵流蘇掃過他襟前銀蟒繡紋:“昨夜是誰捧著避火圖說要……”
    “臣該上朝了。”
    蕭湛耳尖泛紅,忙將鎏金食盒塞進她手裏:“巳時記得喝參湯,申初要在花園走滿十圈,戌正……”
    “知道啦。”
    薑雪扯住他腰間玉帶,趁侍衛低頭瞬間飛快啄在他唇角:“朝堂上那些老頑固若再提選秀,就說本宮昨夜夢魘吐了血。”
    她指尖拂過他被咬破的唇珠,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蕭湛踉蹌退開兩步,緋色從脖頸漫上眉梢。
    鎏金宮門外傳來禁軍列隊的鐵甲聲,他轉身時廣袖帶起一陣鬆墨香,卻在門檻處又回頭:
    “那個……避火圖第二十八頁的注解,待我回來再議。”
    守門侍衛們齊刷刷仰頭望天,仿佛突然對雲層產生了濃厚興趣。
    薑雪忍俊不禁地打量蕭湛——這個表麵端方的家夥,分明記得他私下裏如何纏人。
    “我該動身了,你切記……”蕭湛話未說完,指尖已撫上她發間玉簪。
    “知道啦。”
    薑雪偏頭躲開:“等江笑安診完脈,我還要進宮當壓軸好戲呢。”
    玉簪上的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晃,在晨光裏劃出細碎金痕。
    望著蕭湛遠去的玄色披風,薑雪轉身走向書房。
    不過半盞茶功夫,江笑安便踏著鬆紋青磚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