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八章 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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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用趕著自己的驢車,載著剛剛從村中收購到的蔬菜、雞蛋還有十來隻關在竹籠子裏的老母雞,懷揣著火熱的心情,走在寬敞的官道上。
    他心中,有著一本賬。
    這次在村子裏收購的蔬菜、雞蛋還有從鄰居家買的老母雞,隻要運到汴京城裏,起碼能賣上三十貫甚至可以賣到三十五貫!,而成本隻有二十貫不到,他能淨賺十貫以上!
    做完這一回,這個月自己就能有五十貫的盈利了。
    五十貫錢,在這開封府雖然什麽都不算。
    甚至可能還不如汴京城裏的衙內飯後喝的一盞茶貴。
    但卻可以讓他買一輛新的驢車,剩下的錢,應該還夠交兩個弟弟進學的束脩。
    他這頭拉車的驢已經很老了,趕路太慢,車身也已經朽壞,被釘滿了各種木板,輪轂也壞了好幾次了。
    但,這卻是他重要的資產!
    有了它,李三用才能每個月都可以去六次汴京城賣菜。
    每次都可以賺個七八貫或者十來貫。
    這樣一年下來,扣掉家裏開支和花銷以及給官府交的稅賦,自己大抵可以攢下三五百貫。
    三五百貫!
    隻是想到這個數目,李三用的心便如炭火一般燃燒起來。
    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做著去汴京城賣菜的營生。
    在他的記憶裏,他和父親起早貪黑,一年下來,別說賺錢了。
    能不欠債就已經很好了。
    因為,進京賣菜,一路艱辛。
    不過幾十裏的路,稅吏、官吏、潑皮,就像一頭頭攔路虎。
    將他們父子的血肉一層層的剝下來,然後塞進他們的嘴裏,大口咀嚼!
    到了汴京城,還要麵對最危險的一關——城門!
    看守城門的稅吏,如狼似虎。
    每次都會將他們父子的驢車,給翻個底朝天,非得他們拿出一把沾滿了汗漬的銅錢孝敬後,才肯裝模作樣的放行。
    假若進城是一道關隘,那麽出城就是鬼門關了!
    稅吏們會仔細檢查每一個出城的人隨身攜帶的東西。
    甚至會糾下帽子,察看帽子的質地,勒令脫鞋,檢查鞋子裏有沒有藏東西。
    因為,出城的每一個東西,他們都要收稅!
    包括銅錢!
    故此,小商販們,隻能千方百計的打點一個相熟的稅吏,每月固定孝敬,才能在出城的時候,讓稅吏們高抬貴手。
    可就算這樣也不保險!
    因為,稅吏們的上麵還有人。
    這些人會不定期的出現,碰到他們,就隻能認栽。
    所有的錢、物都可能被他們隨便找個借口和理由沒收。
    若是有人敢反抗……
    輕則毒打一頓,重則被關進監牢……
    所以,李三用家雖然從祖父那一代人開始,就在鄉中做著收菜、送到汴京賣出的營生。
    可三代人下來,卻沒攢下些什麽積蓄。
    除了一棟夯土的土屋,家裏最值錢的就是李三用趕著的這輛驢車。
    這已經算很好的了!
    至少,能養活全家!
    還能有餘錢,供李三用進學,讓他能識字,能算術,學會掌握各種量器。
    這是在汴京賣菜,必須掌握的技能。
    但現在……
    現在不一樣了!
    自從前年,汴京城裏的小官家即位後,情況就慢慢的變了。
    李三用在汴京城裏,聽那些說書人講,這是因為‘官家天性仁聖,最是看不得黎庶受苦’、傳說,宮裏麵的內臣和女官們,曾和他們的家人們說過這樣的事情——官家在宮中常常會因為想到百姓沒有吃飽,沒有衣服穿,悄悄落淚。
    這些事情,李三用不知道真假。
    所以,在一開始,李三用每次聽到,說書先生們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笑笑。
    因為,無論說書先生怎麽吹捧。
    李三用感受到的東西,一直沒有變過。
    每次進京賣菜,胥吏、潑皮、城門……一直都在。
    他和他父親一樣,每年辛辛苦苦,起早貪黑,省吃儉用,一年下來,卻剩不了什麽錢。
    但,從去年開始,情況開始變了。
    先是,官家下詔,徹底裁撤了汴京城內外城門的城門稅。
    所有人,無論士農工商,從此出入汴京,不再恐懼稅吏的盤剝。
    李三用家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來。
    去年的時候,年底一算賬,家裏居然結餘了一百多貫!
    他高興的,去鄉中的胡屠夫家,稱了幾斤肥肉,和兩個弟弟以及小妹高高興興的過了一個年節。
    當時,他喝醉後,高興的和他的弟弟妹妹們說:“官家仁聖,俺們家以後日子能寬鬆起來了!”
    “俺打算,把今年賺的錢,拿來蓋個新房子,後年、大後年賺的錢都存起來,留著給阿妹當嫁妝!”
    “若有五百貫嫁妝,阿妹興許能嫁一個讀書人呢!”
    李三用記得,當時小妹的小臉都羞紅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天!
    然而,這樣的快活日子,並沒有持續多久。
    從年後開始,進京的道路,變得坎坷起來。
    因為,官府知道他們這些人有錢了。
    所以,胃口越來越大。
    過去,隻要一個稅卡交個一貫甚至幾百文就能放行。
    後來,就要到兩貫、三貫甚至五貫了!
    到頭來,還是逃不過官府的壓榨。
    李三用家的日子,也一下子就打回了原點。
    回到了過去,那種緊巴巴的生活中。
    就連去年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百多貫,也在陸陸續續的開支中漸漸消耗。
    他也再不敢提,給妹妹攢嫁妝的事情了。
    但……
    官家確實是仁聖的。
    二十多天前,汴京城的官家,再次降下旨意,命令開封府施行——府界過稅一體豁免。
    官府,從此再也不能和商販收過稅了,隻能收住稅。
    而他的菜,都是賣去汴京城的。
    這路上的胥吏們,就不能再和他要錢要好處了。
    於是,短短二十多天,李三用跑了四趟汴京賣菜。
    算上這一次,是第五趟了。
    五趟下來,能賺五十貫。
    李三用的信心重新回來!
    他甚至開始主動的利用在汴京停留的時間,去瓦子裏聽說書人講書。
    每每聽到,說書人們說起官家仁聖的事跡,談及天子在宮中,憂心黎庶吃不飽肚子而掉眼淚的時候。
    李三用不再和最初一般不信。
    而是拚命的學著其他人一樣呐喊著:“官家萬壽無疆!”
    是啊!
    這樣的好官家,應該長命百歲!
    聽說他今年才十三歲,也就是說,他若是能長命百歲。
    那麽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就能一直在這樣的好官家治下生活了。
    李三用經常會想,若是這樣的話,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所以,這個月的十五,李三用特意買了香燭和豬頭,在家裏祭了神,禱告天地神佛,祈禱官家萬壽無疆。
    祈禱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
    李三用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暢想著他和他的家庭的美好未來時。
    一個粗魯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暢想。
    “李家大郎,進城賣菜?”
    穿著皂衣的粗矮差役,映入他的眼簾。
    他脖子上,那顆明顯的肉瘤在李三用眼前晃來晃去。
    “怎碰到這醃臢貨!”李三用心中一驚。
    他和這差役是同鄉,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所以,李三用認得對方。
    秦和,但在本鄉,此人還有一個更響亮的綽號——秦瘤子!
    這是因為秦和的脖子上,也長著一個瘤子。
    其本人,乃是這蕭館鎮附近出了名的潑皮。
    正因為是出名的潑皮,所以,能當上官府的差役,給官府收稅。
    而李三用,每次進京賣菜,都會特意避開秦和當差的時間。
    他知道,秦和若碰到他肯定會為難他,刁難他。
    因為,他得罪過秦和。
    去年的時候,他家小妹進山樵采,被秦和看到,就托人上門求親。
    李三用哪裏肯將自己的小妹,嫁給秦和這等在鄉中聲名狼藉的人物?
    何況,秦和已經有妻子了!
    所以,那不是求娶,而是納妾!
    李三用雖沒讀過幾年書,隻是勉強識字,但他也知道,妾和贅婿,都不屬於‘良民’。
    既然不是良民,就是賤籍。
    他還知道,妾在很多人眼中,最多算半個人。
    不僅僅正室可以隨便羞辱,就連正室身邊的婢女也能折辱。
    汴京城裏,每月都有幾十個被裹著白布,趁著夜色送到城外的亂葬崗裏下葬的年輕女子。
    基本都是大戶人家家裏的婢女、妾室!
    死因,各種各樣,但對外統一都是——得了急病,救治不及。
    李三用聽人說過,開封府的仵作,曾驗過一些被胡亂下葬的女屍。
    銀針下去,全黑了!
    有些人甚至都不需要驗銀針,打開薄棺一看,屍體七竅流血,指甲和嘴唇都是發紫的。
    故此,李三用怎肯讓自家清清白白的小妹去給這鄉中聲名狼藉的秦瘤子當妾?
    那不是把小妹往火坑裏推嗎?
    故此,隻能避開這秦瘤子。
    也就是這些日子,他進京賣菜,賣的爽利了。
    加上也確實好多天,沒碰到過秦和了。
    這才大意,沒有提前打探好,直接撞到了這瘟神手裏。
    “怎麽辦?”李三用急切的想著,一時竟忘了回話。
    ……
    秦和盯著自己麵前,這個平素在鄉中忠厚實誠出名的男人。
    他獰笑著:“怎麽?”
    “不說話?是不是心虛了?”
    “你這車中,該不會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秦和大手一揮,對著身後的手下,吩咐道:“給俺搜!”
    “將這車上的所有東西,都給俺翻開!”
    “俺倒要看看,這車上到底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隨著他一聲令下,身後的胥吏,如狼似虎的湧上來。
    李三用抬起頭來,滿臉驚恐,他正要說話,卻迎頭就被秦和一棒子敲在了頭上。
    “還敢瞪我?”
    “必是有鬼!”
    李三用被這一棒子,敲得腦袋暈乎乎的,隻覺天旋地轉。
    他扭過頭去,看到了他的驢車上,載著的蔬菜、果子,被那些胥吏丟得滿地都是。
    而車上被關在籠子裏,咕咕咕叫的老母雞,則被那些人一隻一隻從籠子裏提溜出來。
    李三用知道了。
    他抬起頭,看向秦和。
    秦和獰笑著看著他:“李大郎啊……”
    此刻的秦和是誌得意滿的。
    在憋屈了二十多天後,那種過去作威作福,對著過往商賈可以拳打腳踢的爽利日子又回來了。
    最妙的是——現在的這個蕭館鎮,沒有朝廷的監當官。
    隻有兩個管治安的巡檢的地位比他高。
    可,巡檢隻能管治安、防火,不能幹涉收稅、檢查。
    所以,現在的蕭館鎮,他就是皇帝!
    今天的一切,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所有商賈,在他麵前,都隻能乖乖低頭交錢。
    他們就像是一群群馴服的綿羊!
    最讓秦和快意的是——現在的蕭館鎮,沒有監當官。
    所以,他收到的每一個銅板,都會進入他的口袋。
    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起碼得交上去七成孝敬!
    錢壯人膽,權壯人心。
    大權在握的秦和,心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所以,他貼到李三用耳畔,低聲威脅著:“你要是還想順順遂遂的去汴京城裏賣菜!”
    “回去後,就把你家小妹送到俺家來!”
    “不然……俺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搶你一次!”
    “你!”李三用瞪大了眼睛。
    “你不怕俺去開封府告你嗎?”李三用鼓足了勇氣,他在此刻,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捂著頭對秦和說道:“俺看過《汴京新報》的,也聽說書人說過……”
    “百姓若有冤屈,是可以去開封府上告,甚至可以去敲登聞鼓告禦狀的!”
    李三用哆嗦著嘴唇,看著秦和。
    他其實,隻是在告訴秦和——我是可以告你的。
    但,隻要你不為難我,我就不會告你。
    很質樸的想法。
    然而……
    秦和聽了,卻和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
    他又驚又怒又怕。
    驚的是——這個鄉中出了名的老實人,居然敢威脅他?
    造反了啊!
    他若被嚇到了,以後還怎麽混?怎麽帶人?
    怒的原因也是如此。
    至於怕?
    是因為他知道,他做的事情,一旦傳到京中……
    那汴京城派人下來一查,他就完蛋了!
    陳留縣離汴京太近了!
    在驚怒和恐懼中,秦和尖叫起來:“你竟敢威脅本官?!”
    “來啊,給俺打!狠狠的打!打死不管!”
    說著,他就揮舞著手裏的哨棍打了過去。
    他的手下,也都拿著棍棒,開始湧上前。
    李三用隻能急忙抱住頭,來躲避攻擊,保護自己,同時大喊起來:“救命!救命!官差打人了,要打死人拉!”
    這是他從他的父親哪裏學到的。
    記憶裏,父親每次遇到官差打人,都會這樣。
    一般官差見到這個樣子都會停手。
    然而……
    李三用這次用錯了辦法。
    他越喊救命,秦和他的手下下手就越狠。
    因為,他們怕!
    怕有路過的太學生甚至是官員看到。
    於是,就隻想著讓李三用閉嘴!
    砰砰砰!
    一棍又一棍的打下去。
    很快的,李三用就不再呼喊了,慢慢的他開始不再掙紮。
    等到秦和停手的時候,在他麵前的李三用,已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