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嬋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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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串腳印蜿蜒一路,一直延伸至院外。
    身後,薛懷靈的聲音響了起來:“是有誰來了嗎?”
    她正要踏出門來看個究竟,陸聞樞抬手一拂,靈力抹過,那一串淩亂腳印消失不見,雪地重新歸於平整。
    “未有誰來。”陸聞樞答道。
    他將雪地裏的痕跡全部抹去,待到薛懷靈踏出來,見到的隻剩平整如初的滿院雪色,淒淒茫茫,雪如飛絮,仍在一刻不停地落下。
    薛懷靈眉頭輕皺,正要再問什麽,陸聞樞道:“靈兒,我有事要處理,暫時不能陪你了。”
    言罷便飛身而去。
    薛懷靈看著他離開得很快的背影,微微皺起的纖細眉頭卻依舊沒舒展開。
    薛懷靈心裏總有種不舒服的感覺,一種異樣的直覺。
    她覺得陸聞樞突然甩下她,和青峰上那個凡人有關係。
    想到這,薛懷靈臉色變得極為難堪,她抿了抿唇,也追出去。
    薛懷靈,陸嬋璣記得她。
    那是十三年前,她剛隨著陸聞樞從凡世來道巨海十洲的時候。
    她被雪妖的妖氣擊中,渾身冰冷,呼氣時胸口都在疼。
    那時她奄奄一息,就要死了,但陸聞樞給她渡了靈力,注入了一線生機。之後,陸聞樞帶著她,一路來到風息穀,為她要到風淩丹,驅逐了她身體裏那股極寒之氣,她才得以保住一條命。
    陸嬋璣就是在那裏見到的薛懷靈。
    和十三年前一樣,薛懷靈依舊是當年那個俊秀靈逸、神采飛揚的少女,容貌沒有絲毫變化,氣度甚至要比往日更奪目。
    見到曾經救過她命的人的女兒,見到她,她應當要開心,要感激才對,可陸嬋璣不知道為什麽,眼裏的淚卻爭先恐後地往外湧,眼眶被雪粒子刮得生疼。
    路上,風雪依舊肆虐。
    主峰的道路兩旁,有兩位仙侍正在搬運種草種花。
    白皚皚的大雪之上,突然出現了兩種金黃色的植株,就如同霧中點著的燈籠一樣鮮亮。
    “小心點,這可是掌門專門從風息穀弄來的黃渠和蔓金苔,可千萬別毛手毛腳。一不小心弄死了,掌門怪罪下來,唯你是問。”
    “好端端的,往雪地裏種些花草做什麽?”
    “還能是為什麽?懷靈仙子一看就是要長住承劍門的了。掌門怕懷靈仙子不習慣炎洲的環境,特意弄來的。”
    “懷靈仙子小時候就曾和她哥哥一道,被風息穀穀主送來我們承劍門練劍,和少門主可謂情誼深厚,聽說,最近兩人就要結成道侶,是真的嗎?”
    “八成是,那可真是天造地設舉世無雙的一對。”
    “可是,若真是這樣……青峰上那位,要怎麽辦?”
    “青峰上那位?……這能比嗎?養一個凡人,和養隻寵物有什麽區別?不能太當回事。”
    他們還在說著什麽,陸嬋璣耳朵裏嗡嗡,又開始聽不真切了。
    她看著那金燦燦的兩種花草,在白色雪地裏分外顯眼,可笑自己來時,滿心滿眼想的全是陸聞樞,竟對這些變化視而不見。
    那幾個仙侍的腳步聲離她越來越近,陸嬋璣連忙將鬥篷裹了又裹,不想被她們看到她的行蹤,狼狽轉身走入風雪中。
    —
    聆春閣上鈴鐺再次響起。
    陸聞樞垂眸往下看去,往日裏總是很快就出現在院子裏麵,仰著臉看向他的陸嬋璣今日卻沒有出現。
    陸聞樞又等了片刻,依舊沒能等來陸嬋璣。
    他能感受到,陸嬋璣在她的房間。
    陸聞樞旋足落下,正想往屋裏走時,卻先看見了滿院的傀儡。
    院落裏,幾隻傀儡歪七扭八地堆在一起,木偶做的四肢上盡是劍傷,再一看傀儡旁邊,落滿揉成團的紙團,陸聞樞撿起來一看,上麵畫滿了劍招圖案。
    全是廢稿。
    陸聞樞拿著被揉皺的紙往屋裏看去,等看到陸嬋璣的身影,見她伏在案上,埋頭在腕裏,他的心才真真實實落回實處。
    陸聞樞快步走進去,走到陸嬋璣身邊,輕聲喚:“阿嬋。”
    陸嬋璣未抬頭。
    陸聞樞問:“方才,你可曾去過我那兒?”
    他開始後悔給了陸嬋璣那道凡人也能使用的隱身符咒,若非如此,在陸嬋璣踏進他小院的那一刻,他就能捕捉到陸嬋璣的存在,這樣,也就不會讓陸嬋璣聽到薛懷靈的話了。
    薛懷靈自小被父兄嬌生慣養,養得性格嬌縱、無法無天,什麽話都敢說,又向來看陸嬋璣不過眼,那些話……不知道陸嬋璣聽去了多少。他早該讓薛懷靈回風息穀去,偏偏薛懷靈這次是掌門請來的。
    “不開心的話,要不要我下山買鬆子糖給你?”見陸嬋璣不答話,陸聞樞伸手想觸碰她發頂,“不買鬆子糖也可以,冬天了,山下的集市上有好吃的糖炒栗子,不然我給你買糖炒栗子?”
    卻被陸嬋璣躲開。
    陸聞樞一怔。
    待陸嬋璣從臂彎抬起臉來,陸聞樞這才發現,她並沒有生氣。
    不僅沒有生氣,瓷白潔淨的麵上,甚至能勉力撐起笑意來。
    陸嬋璣笑著對他說:“聞樞哥哥,我方才是去了你的院子,隻是聽仙侍說,你那裏有客人,怕不禮貌,我就先回來了。”
    她說著,揚了揚手裏的劍譜,音調故作輕鬆地輕輕上揚著:“我想給你送我的劍譜,我創出我的劍招來啦!你要不要試一試?”
    隻是,她的眼底紅紅的,眼底隱約可見殘留的淚痕。
    陸聞樞道:“好。”
    他展開陸嬋璣給他的劍譜,翻看了片刻,之後放下劍譜,到院裏舞劍。
    陸嬋璣牽起完好的一隻傀儡配合他。
    “這招叫什麽?”待一劍舞完,陸聞樞站在院裏問。
    話又哽在喉頭,陸嬋璣愣了愣,接著釋懷了什麽的似的,莞爾一笑:“叫嬋璣。”
    她本想將這招起名叫做鳳凰於飛,大張旗鼓又欲蓋彌彰地將自己的心思藏在劍招的名字裏,現在知道了薛懷靈即將與陸聞樞結為道侶,就無法再將這暗道心事的劍招名字說出口了。
    鳳凰於飛,生死不離。她的心意,藏於廢紙堆便是最好的結局,陸聞樞不必知曉。
    “叫嬋璣嗎……”陸聞樞喃喃。
    “就叫它嬋璣。”陸嬋璣堅定起來,不卑不亢,無比鄭重地說道,“請你告訴那些修士,這是一個凡人所創的劍招,請叫他們不要動不動就小看凡人。”
    “還有……”陸嬋璣頓了頓,“希望他們能用它多多斬妖除魔,不要讓這世上,再多一個像我一樣無家可歸的小孩了。”
    “為什麽拜托我做這些事?”陸聞樞蹙起眉頭。
    陸嬋璣輕聲道:“聞樞哥哥,我想回凡世了。”
    陸聞樞身形微微一頓,臉上的表情出現裂痕:“回……凡世?”
    “嗯。”陸嬋璣盡量讓自己笑得看起來開心一些,她不想將離別的場景弄得太悲傷,笑吟吟說道,“回凡世多好!以後我要是想吃鬆子糖,想吃糖炒栗子,想吃任何好吃的東西,都可以自己去買了,也不用在青峰上,眼巴巴地等著你。”
    陸聞樞卻是一抬袖。
    陸嬋璣絲毫沒感受到發生什麽,凡人的她也察覺不到發生了什麽。
    隻有禁製外飄落的雪粒子,在觸及圈著聆春閣的這道禁製時,被突然間加強許多的禁製彈開得更遠了一些。
    “若是我不允許呢?”陸聞樞加重了聆春閣的禁製。
    陸嬋璣一愣。
    陸聞樞對她一向有求必應,以至於陸嬋璣從未考慮過她要下山而陸聞樞不準的這個可能。
    她一時無措起來,對這陌生的場景,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應對。
    “聞樞哥哥?”
    “阿嬋,不準走,你要留下來陪我。”陸聞樞道,“我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的。”
    聽見這句話,陸嬋璣臉色陡然一變,問道:“我要如何永遠和你在一起?以我這至多百年的壽命?”
    陸聞樞喃喃:“會有辦法的,我會有辦法。”
    他篤定:“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會讓你走的。”
    死一樣的寂靜在兩人間蔓延著。
    陸嬋璣忽的苦笑一聲:“不走,留下來,繼續做一隻寵物嗎?”
    她直直看向陸聞樞:“在仙門,我是凡人,沒有靈力,便一無是處,短短幾十年的壽命,在你們仙人眼裏,像是蜉蝣一樣,有任何欲念、任何渴求,都無比渺小可笑。聞樞哥哥,你讓我回到凡間吧,那裏是我該待的地方,我會是一個平凡快樂的凡人,也不會有人因為你而議論我什麽。”
    分離之痛隻是一時,但這就是最好的路,這麽簡單的道理她都明白,陸聞樞不該不懂。
    陸聞樞卻仍固執:“我不會讓你走。”
    陸嬋璣忽然倍感無力。她感覺好像不管她說什麽,陸聞樞都聽不進去。
    “你先冷靜一下吧。”陸嬋璣道,“我去找陸祁。”
    她轉身往聆春閣外走去,她要去找陸祁,又不是隻有陸聞樞一人能送她下山。實在不行,還有薛懷靈……但這是下下策了,陸嬋璣打心底裏麵還是希望能是陸聞樞送她下山的,但願陸聞樞一會兒之後能接受現實,能冷靜下來。
    忽然,她脊骨一顫,全身僵硬在原地,全身上下隻剩下眼珠子能轉動。
    陸嬋璣從眼角餘光中看著陸聞樞緩緩走到她的眼前來,站定。
    “陸祁?你要去找陸祁?”陸聞樞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來,隻是他笑得有些古怪,像是用笑容極力壓製著什麽,以至於那張清傲的臉上現出幾分極難被察覺到的猙獰,“阿嬋,不許去找陸祁,不許離開我。明明答應過我,會永遠陪著我的,為何要出爾反爾呢?”
    陸嬋璣手腳發寒。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陸聞樞。
    往日對她,他從來都是溫和的、寵溺的、有求必應。
    今日的陸聞樞讓她感到陌生。
    她下意識要掙紮,可她被陸聞樞施了法訣,竟然動也動不了。
    頭一回,陸聞樞用靈力來對付她。
    第一次嚐到被靈力控製的滋味,陸嬋璣陡然間意識到,她和陸聞樞之間,一直是陸聞樞在遷就她,從來沒有她講條件的份兒。
    待她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身體軟下,被陸聞樞打橫抱起。
    抱起陸嬋璣後,陸聞樞動作無比輕柔地將她垂到身側的長發撫起。
    而後,陸聞樞將陸嬋璣抱出聆春閣。
    他要將她帶到一個誰都無法將她帶走的地方。
    踏出聆春閣的禁製,他正要往鑄劍穀走。
    雪地不遠處,一聲隱隱慍怒的聲音卻傳了過來。
    是薛懷靈。
    看到被陸聞樞抱在懷裏的陸嬋璣,她火冒三丈:“陸聞樞,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