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祭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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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懷靈因憤怒,臉頰上呈現出一抹異樣的紅。
她柳眉倒豎,染怒的眸子緊盯著陸聞樞懷裏雙眸緊閉的陸嬋璣。
她一身單薄青衫,閉著眼睛依舊可見姣好容色,眼皮底下點點紅,唇色卻微微泛白,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緊貼著陸聞樞的胸口,喘氣聲很微弱,看上去格外的楚楚可憐。
薛懷靈心頭騰的一下火大,怒道:“陸聞樞,你口口聲聲說,身為少門主,要肩負起一整個承劍門,你就是這樣肩負的?!你與這凡人恩恩愛愛親密無間,那我算什麽?”
“不管流言怎樣傳,我都隻當他們捕風捉影、顛倒是非,今日一看,竟然是我像個傻子一樣被蒙在鼓裏。”薛懷靈天之驕女,自小千嬌萬寵,是風息穀最耀眼的明珠,她從未嚐試過如此難堪挫敗的滋味,霎時間心頭火盛,竟是召出本命劍來,牢牢握在手中。
“我們兩家世交,情誼非旁人可以比擬。你當真要為了這個凡人,如此踐踏我們兩家的顏麵?陸聞樞,你今日若是敢帶她走,我絕不會放過你們二人!”薛懷靈橫劍,直截了當攔在陸聞樞身前。
陸聞樞一雙眼皮抬也不抬,隻專注看著陸嬋璣昏睡的臉,口中卻對薛懷靈道:“你誤會了。”
他道:“讓開吧,她很快就不會再出現在你的麵前了。”
陸聞樞根本沒給薛懷靈說話的機會,很快化為一道白色流光,消失在原地。
薛懷靈隻能看著他消失的背影幹瞪眼,氣得不輕,一回頭,看見身後的聆春閣,她揮劍,將這裏的禁製破了。
她一腳踏進聆春閣內,隻見聆春閣內綠意芳菲,更是怒火中燒。
聆春閣裏精心打理的花草,都是特意從凡間帶來的品種,有些竟是連風息穀都沒有。陸聞樞對陸嬋璣這樣百般照拂,精心嗬護,卻告訴她,她誤會了?薛懷靈心煎似火燒。
看到院子裏歪七扭八站著的幾隻傀儡人偶,各個長著和陸嬋璣相似的麵容。滿眼戾氣的薛懷靈幹脆提劍上前,把傀儡剩下的軀幹狠狠削了個粉碎。
當陸嬋璣再次醒來,周圍的環境已經變了,不再是她熟悉的聆春閣。
她茫然四顧,隻見周圍怪石嶙峋,懸崖峭壁。赭紅色的陡峭山崖上,隻有幾棵青鬆艱難的把根嵌在石頭縫裏,舒展著扇形的鬆針,艱難挺立著。
目之所及,竟無一人,耳邊隻有風聲呼嘯。
“聞樞哥哥?……有人嗎?有人嗎?”
陸嬋璣放聲大叫,聲音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她試圖獨自離開山崖,可是沒走出幾步,就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堵住了去路,再也不得寸進,隻能囿於這山崖之上,無法離開。
陸聞樞這是……把她關起來了?
陸嬋璣眉頭逐漸聚攏起來,一股無力感逐漸蔓延至她四肢百骸。
一時間,她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陸聞樞竟然會把她關起來,限製她的自由。
被禁製彈回來,她猶不死心,又試著往前衝了好幾次,毫無例外都被彈回來。
麵對陸聞樞設置的禁製,陸嬋璣毫無辦法。
他想幹什麽?
想一輩子把她關在這裏?
陸嬋璣心頭浮現出各種各樣的想法,一股巨大的恐慌感籠罩著她,讓她四肢都跟著發軟。
這山崖上,隻有她一人,就連飛禽走獸都不曾見過。她就這樣,等月升日落,安靜呆了七八天,陸聞樞來了。
這七八天,陸嬋璣消瘦了許多。
雖然她吃了祝餘草,不吃不喝也不會餓,可心裏憂思過重,幾日不見,她一張本來瑩潤的臉蛋變得無比消瘦蒼白。
一雙眼睛還明亮著,卻不再笑了。
陸嬋璣抱著膝蓋,倚在一顆鬆樹下,尖銳的鬆針穿透衣服刺痛皮膚,她也像是察覺不到一樣,一見陸聞樞落在地麵,她隻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身體一動不動。
陸聞樞一如往日,看見她就叫她的名字:“阿嬋。”
陸聞樞走過來,伸手撫摸她的發頂,說道:“我這幾日事務繁忙,沒能過來陪你。我已經讓靈兒回風息穀了,你不要不開心。”
陸嬋璣並不關心薛懷靈。
這一切,都和她沒什麽關係了。
一個人呆在鑄劍崖上的這些天,陸嬋璣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有些事情還沒想明白。
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但可以確定的是,陸聞樞不想讓她離開。
這是陸嬋璣未曾想過的,要離開承劍門的阻礙。
他不放她走,她就不可能得到自由。
“這裏是什麽地方?你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陸嬋璣甩開他的手問。
她神情冷淡,態度不耐,又一次躲開陸聞樞想要摸她發頂的手,眉眼間隱隱寫上了防備。
陸聞樞垂眸,將手負到身後去。
“這裏是鑄劍崖,我平日裏閉關練劍的地方。”陸聞樞負手,背對著她,往山風呼號的山崖下看,“這裏不會有人來的,你且呆著,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
鑄劍崖,承劍門的禁地,之前陸嬋璣也有耳聞。
此處不允許人進出,換句話說,除了陸聞樞之外,陸嬋璣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別的人,也不會有人帶她走。
這是連她最後一點希望都給掐死了,陸嬋璣一張臉變得煞白,她顫聲問:“……你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
“很快,很快就結束了。”
“很快是什麽時候?”
“你十八歲生辰日。”
十八歲生辰?那豈不是……今天?
陸嬋璣難以置信,他肯放她走了?
好像有哪裏不對,陸嬋璣猶豫問:“我的生辰便是今日……今日,你就會讓我走了?”
“不。”陸聞樞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不!”陸嬋璣激動得胸口起伏,“我們根本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我也不要這樣,像隻寵物一樣,待在你的身邊,那我寧可死。哪怕變成黃土一抔,我也不要做一隻寵物。”
“怎麽會是寵物?”陸聞樞蹲在她跟前,拂去她身上的鬆針,他一雙眼睛發亮,少見的真心實意笑起來,“你是我劍上的鋒與刃,你會同我站在一起。隻要我們在一起,就能所向披靡,無往不利。”
陸嬋璣臉色一陣陣發白,忍無可忍地大叫:“不要再說這些執迷不悟的漂亮話了!”
“不是漂亮話,阿嬋,你會給我一柄最好的劍,你就是我從小夢寐以求的夥伴。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以最親密的方式。”
陸嬋璣還想說什麽,忽然卻冷不丁想起一件事來。
當時她在月牆點了燈,為父母祈福,她問起陸聞樞想要什麽生辰禮物,陸聞樞說,她會給他一件最為珍貴的禮物。
一柄最好的劍,最為珍貴的禮物……
若是這句話沒有安慰她的成分,那對於癡迷練劍的陸聞樞來說,最珍貴的禮物,就應該是世上最珍貴的一柄寶劍。
她好像抓住了什麽,卻莫名打了個寒顫,陸嬋璣倏地抬眸看向陸聞樞:“陸聞樞,你想從我這裏獲得什麽?”
她的聲線從未這樣冷過,看向陸聞樞的眼睛裏,已無一絲信任。
陸聞樞微微一怔,隨後笑起來,如雲開初霽。
他哈哈大笑,笑得從未有過這麽舒坦,這麽暢快,這麽開心。
陸聞樞不答反問:“阿嬋,你知道熒惑劍嗎?”
陸嬋璣沒答話。
“熒惑劍是承劍門創始老祖的劍。”陸聞樞自顧自道:“當時,時逢亂世,修羅界的魔尊出世,妖魔為禍人間,巨海十洲的修士前撲後繼以身殉道,都無法阻止妖魔降世。”
“老祖的愛侶以身祭劍,激發出熒惑的殺伐之氣,才得以蕩平妖魔。隻是此後,不見人血,熒惑就再也不出鞘了,和‘七殺’一樣,變成了一柄凶劍。”
“它如今就鎖在崖下,爬滿了鏽跡,落滿了塵埃。這裏是它的劍塚,它長眠於此,不見天日。”
陸聞樞喃喃道:“微生溟有‘七殺’,那我也應該有‘熒惑’,如此才配與他一戰,你說對嗎?阿嬋?”
這一刻,她的軀體已經變得冰冷,恍如回到了五歲那年雪夜,麵對著巨大的恐怖的雪妖,毫無還手之力。
“你想讓我祭劍?”雖是問句,但陸嬋璣心底已經肯定。
陸聞樞沒有反駁。
自胸口而生一股貫徹全身的寒意,陸嬋璣喉頭發堵:“你是什麽時候決定的?”
陸聞樞看了她良久,終是回道:“見到你的第一眼。”
第一眼……就是將她從雪妖口下救下的那一個晚上?
她一直記得那一晚,那晚厚雪無垠,月光將天地照得很亮,眉目疏冷的少年看向她時,清寂的眉眼也像是有了亮色——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以為,當時他的眼睛因為成功救起她而亮。
卻原來,是為他找到合適的祭劍祭品而亮。
“竟然是這樣……”陸嬋璣笑得幾乎脫力,如同在哭一樣。
“我不明白……為什麽是我……為什麽?”陸嬋璣說不下去了,她以為自己是寵物,實際上就連一隻寵物都比不上……
“你體質特殊,命裏緣薄,這麽多年來,你所念所想,所愛所恨,皆因我一人而起,因我一人而落。你會是最好的祭劍品,‘熒惑’會很喜歡你的。”
“不!”
她活了這麽多年,這麽拚命的操練傀儡,這麽努力地練劍,竟然隻是為了成為一柄劍的祭品?
不!她不是為了祭劍而生的,她不該命絕於此。
陸嬋璣擲地有聲地反駁。
她一步步後退,漆黑的眼睛緊緊盯著陸聞樞,陸聞樞的表情依舊同過去一樣溫柔款款,陸嬋璣卻透過他的溫柔皮相,看出了他的固執與癲狂。
十三年,這十三年間,陸聞樞在她眼裏,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陌生。
她認識了他十三年,卻在今日才認識真正的他。
這讓她如何能心甘情願地平靜接受自己的命運?
“你這樣,就不怕其他人知道了,會有損你承劍門的威望,有損你的道行和修為?”陸嬋璣試圖叫醒陸聞樞,“你這樣做,讓陸祁他們知道了,你還能是他們心裏那個——”
陸聞樞卻隻是又一抬袖。
陸嬋璣便又一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她再度被陸聞樞施了法咒,身體不受控製從地麵站起來,僵硬得像一具傀儡娃娃,被陸聞樞操控了行動。
陸聞樞一隻手揮開禁製,登時,崖頂狂風大作,幾乎要把青鬆吹走。鬆樹死死抓住地下的根,巋然不動,但陸嬋璣卻在迎著風走。
她一頭青絲和單薄衣衫被吹得淩亂不堪,但身體依舊一步一步往前、往前、不停往前——前麵,是崖。
看著那一抹青衫漸漸朝斷崖而去的背影,陸聞樞最後歎了一聲:“阿嬋。”
他這聲歎息像是在笑她方才那一番話可笑:“凡人的生命不過百歲,等你死後,修真界不會有人記得你的——除了我。”
“我會一直記著你。”他說:“阿嬋,為了我,跳下去。”
腳下踏空,一陣失重感傳來,陸嬋璣閉上眼睛,終是落下第一滴淚來。
一道狠戾的劍氣迎麵劈來。
接著,第二道,第三道……
衣衫劃破,青絲削去,血肉模糊,神魂不清。
沉眠已久的“熒惑”戾氣不減,一道劍氣,就足以帶來滅頂之災。
模糊間,陸嬋璣看見了“熒惑”矗在崖底的的劍身,聽見了它興奮的錚錚嗡鳴,很快失去意識。
自那日之後。
青峰之上,再無聆春閣。
承劍門內,也再無陸嬋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