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交換

字數:9735   加入書籤

A+A-




    陳生林的無聲沉默與伊蓮娜小姐的溫言傾述二者相互對峙。
    這一幕遠遠比剛剛連線時,兩人一方大笑、一方爭辯,一方怒氣衝衝嗬斥對方婊子,一方用從容的平靜表示輕蔑更加讓旁觀者心驚肉跳。
    它是更加強烈的對比,也是更加強烈的反差。
    它是比拍巴掌、嗤笑,辱罵,用鋼筆敲打桌麵更加洶湧的情感激蕩,恰恰因為雙方的情緒都進入了深水區,所以在表麵看不到任何的波紋。
    辦公室裏隻有丹敏明隱約意識到了些什麽。
    他對大火、豪哥,陳生林、rabat……對這位鬼知道叫什麽真實名字的男人有著比辦公室裏的其他人都更加深刻的認識。
    蔻蔻的父親曾經用了以年為單位的時間調查豪哥地下藝術品集團,甚至親自在各式場合和對方有過直接的接觸。最後的兩人的交鋒很遺憾的以他的落敗告一段落,又以丹警官完全沒有想象過展開通過極其戲劇化的形式峰回路轉。
    丹敏明自認能看出豪哥的一些隱藏著的情緒。
    那是一個狡猾如狐的男人。
    他善於隱忍,善於偽裝,善於笑裏藏刀,喜愛用一幅斯文儒雅的皮囊隱藏自己深深的惡意。
    大多數時候,他都不像是個從地下世界混上來的所謂“教父”,甚至你會以為那是一個斯文和善的好好先生,是個帶有書卷氣,說話細而軟的中年男人。
    隻在有些特殊場合。
    他才會稍為撕開臉上緊錮的麵具的一角,流露出其後猙獰可怖的魔鬼麵貌。
    這還不是中年人真正破防的時候。
    那是他的主動的恐嚇。
    他正在示威。
    陳生林是在用這樣的麵目告訴你,他會吞噬了你,把你連著身體附帶靈魂,連個骨頭渣子都不剩下的一點點吱吱的咀嚼咽下肚,他在期待著別人在他這幅流氓惡棍的嘴臉前,露出無法抑製的恐懼或者怯懦的表情。
    所以那依然還是他“主動”流露出來的麵目,是他想要展現給外人看,顯示自己強大的外皮。
    可現在……
    像這樣對方一句話都不說,甚至電話聽筒裏連喘息聲都消失到微不可聞的地步之時,按照丹敏明的感覺——對有一千張臉一萬張麵的人來說,這種壓抑的沉默,無言的寂靜,才意味著輪椅上的女人的話語真正戳穿了豪哥所有防線,真正的刺入了他的心中。
    現在這幅模樣,不再是豪哥自身的意圖,而是被動的展現。
    伊蓮娜小姐用陽光般和絮的訴說,撕扯下了他最後一幅麵皮,這之下不再是另一張麵皮,而是終於流露出鮮血淋漓的血肉和骨骼。
    鮮血淋漓的內心。
    不。
    撕扯這個詞太激烈了,又太潑辣了。
    是融化。
    年輕的女人什麽都沒有做,她就那麽說著寫著,臉上的神色竟乎於稱的上溫柔。
    電話對麵凶焰滔天的中年男人,就這麽直接化掉了。
    那也不是一種鮮血淋漓的感覺。
    這個感覺又太鮮活,太有生命力。
    年輕女人口中的那位先祖,k女士,卡拉·馮·伊蓮娜小姐,在對方的形容裏,卡拉決定走入地窖的那一刻才煥發了真正的生命。
    卡拉當了一輩子的伊蓮娜小姐,但在臨近死亡的時候,她終於迎接了新生。
    而把靈魂交易給惡魔的人,在交易達成的那一刻可能就已經死了,剩下的人生不過是一具會呼吸,會思考,充滿欲望的行屍走肉。
    陳生林是一具活著的充滿動物性本能的屍體。
    屍體不會流血。
    他的血液早已凝固。
    丹敏明輕輕的打了一個寒顫。
    辦公室裏的場景太詭異,太驚悚,忽然之間,他發現他所目睹的不是伊蓮娜小姐對護照上的名字是rabat的囚犯的采訪。
    而是一個美麗女巫正在進行某種儀式,對著一具死去的屍體講話。
    “豪哥真的要死了。”
    丹敏明腦海中突兀的跳出了這個念頭。
    他了解了一些情況,看過豪哥的體檢報告,也知道對方會定期被從監獄轉移到醫院看守嚴密的特別病房進行治療。
    可對方會呼吸,會講話,思維明晰,條理清楚,會毫不結巴的背誦伊蓮娜家族的隱秘曆史,會在電話的那一端神經質的大笑。
    這一切都沒有讓蔻蔻的父親意識到陳生林是一個垂死的人,在丹敏明的心中,他的身上還帶有“豪哥”殘存的凶威。
    然而。
    伊蓮娜小姐卻輕而易舉的就刺入了對方的內心。
    中年人此刻表現的不光像是一個垂死的人,他簡直像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
    伊蓮娜小姐話語裏的新鮮的深深熱意包裹著陳生林,卻無法將對方暖熱,而是用這樣的熱突出了那樣的冷,用這樣的鮮嫩的生氣烘托出了那抹繚繞的死意。
    鮮豔的玫瑰花,圍繞著太平間裏蒼白枯瘦的屍體。
    丹敏明目睹了這一切,感受到了這一切,他還是無法理解這一切。
    為什麽?
    豪哥很壞,也許太壞了一些,狡猾,邪惡,詭計多端……
    他為什麽會被這個女人這樣的一席話就打敗,吸走了所有的生氣?
    丹敏明完全搞不懂。
    他隻覺得這就像是魔法一樣。
    ——
    遠方。
    某個未知的關押地點。
    陳生林也在此刻,恰好輕輕的打個寒顫。
    他的臉色並不尋常得了重病的病人那樣蠟黃暗淡,神色卻極為的僵硬。
    這大概不是他腳踝上所別著的電子鐐銬的作用。
    束縛從內向外。
    溫暖的聲線落入耳中,一股從心底裏透露出來的寒意卻把他的冰封凍結。
    為什麽能這麽相似?
    這一切聽的太耳熟。
    熟悉的宛如昨日重現。
    伊蓮娜小姐的語調和另外一個人的語調慢慢的重合在了一起,她正在自己耳邊所說的話,和另外一個曾在不久前,在他耳邊所訴說的話,也漸漸的合二為一。
    直到不再能分的出彼此。
    【你很強大,你強大的像是命運,但你卻有一顆恐懼的,充滿不安全感的,懦弱的內心。我站在這裏,我就是在告訴你,我們害怕,但我們不怕。】
    【我們害怕失去彼此,但我們可以不怕你。】
    “你沒有交換的勇氣,你以為可以平白的得到好處,你以為你能逃避責任,那麽恰恰好,沒準,你早已出賣了最珍貴的東西。”
    “在生命的終結之前,你會恐懼難安。”
    “真有才能的人總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決不矜持,堅定不移的。逆境,對於那些勇敢的野獸來說,不就是命運的試金石嗎?”
    ……
    若是伊蓮娜小姐對他所說的話,陳生林自可當成耳邊之風,把這當成某種詭辯的技巧,對對方嗤之以鼻。
    可若是g先生,若是那個曾經用一幅畫融化了他所有的偽裝,讓他跪在地上痛苦到落淚的年輕男人在對他說話。
    就算他是豪哥。
    他也要心懷痛苦,心懷恐懼,甚至是心懷……恭敬的去聆聽。
    因為他被g先生摧毀了。
    在那場對峙的最後一刻,他仍握有隨時可以摧毀對麵年輕人的身體的力量,但對方卻用他的力量,摧毀了他的心。
    一個人的身體另一個人被打倒,可以嚐試著爬起來。
    一個人的身體被另一個人所摧毀,他依然可以驕傲而寧靜的走向死亡。
    但一個人心被另一個人所摧毀。
    他就除了跪在地上痛苦的掙紮,什麽事情也做不了,這是被刻入靈魂之中的印記。
    阿道夫用他的鐵蹄橫掃歐洲,卻在伊蓮娜小姐的曾曾祖父麵前是永遠的失敗者,永遠是被拒絕的那個人。
    陳生林把自己洗的幹幹淨淨,披上了一張又一張人皮,但在g先生麵前。
    他永遠是失敗者。
    他永遠能被對方一眼看透。
    他永遠是被驕傲的仿佛普羅米修斯手中的光一樣,融化掉的陰影。
    不管年輕人心中的光在未來的某一天會不會暗淡熄滅,起碼在此時此刻,他依然亮的能把陳生林從靈魂上化為灰燼。
    “所以,我說你有病,你有精神問題。不是所謂的人格分裂之類的可以用來逃脫法律懲處的精神問題。你的問題就在於你永遠在逃,你的問題就在於你的怯懦,一個怯懦的人就算被財富和爪牙包圍,他仍然還是怯懦的……”
    “他沒有麵對自己的勇氣。”
    “你甚至不是普通人,你是惡棍,你是懦夫,被環境的潮水所裹挾和因為貪欲,主動成為惡潮的一部分,兩者的概念是完全無法等價的。”
    年輕女人的聲音聲聲入耳。
    “不要想著把自己的行為和牛頓購買南海公司的股票畫上等號。從任何時代的角度來看,你的行為都無法被寬恕。牛頓可以說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但你不行。這就是曆史進步的意義,也是無數個勇敢人邁出的微小的步伐所帶來的不同。”
    “請記住,我能坐在這裏,以《油畫》雜誌的視覺藝術經理的身份和你說話,不隻是因為我姓伊蓮娜。我姓伊蓮娜也可以意味著我可以和布朗爵士合作而成為油畫的藝術經理,就像k女士可以通過成為蓬巴杜夫人去熱愛藝術。她沒有,我也沒有。我今天坐在這裏,是因為我捐掉了伊蓮娜家族曆代收集來的數萬張藝術品。這才是原因。”
    “這是我放在天平之上,用來交換公義的籌碼。”
    她的聲音那麽明媚,仿佛是一位聖女,半跪在g先生的身邊輕吻他掌中的火焰。
    於是。
    光焰如金黃色的蜜糖一般從她的嘴唇裏流入。
    她的嗓音,她的語調,她玲瓏有致的聲線,也完全帶上了如同g先生一樣的和絮的光輝。
    曬的陳生林的心升騰出了陣陣的青煙。
    陳生林忽然張開嘴,沒有灰褐色的焦黑煙氣從他的嘴唇間冒出,他的喉嚨中吐出了劇烈的咳嗽。
    “你還好麽?你那邊看守中應該有醫護人員吧?”
    伊蓮娜小姐的被動被觸發,恰到好處的發出了一擊安娜銳評,“我不希望你就這麽死掉了,你應該一直逃下去,拚命的跳,懦弱的跳。恐懼不會隨著你的逃跑而減弱。它是壩中的水,永恒的淤堵在你的心中。”
    “隻有這樣,當你終於逃不掉的時候。當靡非斯特走到你麵前,敲響你囚室或者病房的屋門,把你曾簽下的契約書推到你麵前的時候。那種痛苦,才會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將你摧毀。”
    “你可以一直就這麽欺騙自己下去。去看看自己的最終結局。浮士德在人生的最後一刻實現了自我超越,被上帝派來的天使接走,迎來了新生,你可以騙自己,這樣的事情也會出現在你身上。又或者……”
    安娜聳聳肩。
    “你可以嚐試著讓自己勇敢一點,去麵對,去負擔起自己應有的責任。去做做心理谘詢,治一治你懦弱的疾病。去人生中少有的,在生命的最後,麵對一下真實的自己。”
    “心理治療……人們說,心理治療能讓人帶來安寧。”
    豪哥的神色恍惚。
    幾周之前,在陳生林決定走出西河會館,向著國際警方自首的那個早晨,他跪在顧為經的腳下,拉著對方的手,無助的詢問。
    如果在生命的最後,他真的像年輕人所說的一樣,去發自內心的懺悔了,他能得到真正的救贖麽?
    顧為經回答說不行,命運是不售賣贖罪券的。
    但如果這樣做了,也許能讓他獲得一絲安寧與平靜。
    現在中年人則向伊蓮娜小姐發問——
    “伊蓮娜小姐,如果我按你所說的做了,那麽,你覺得這能讓我得到新生麽?”
    這一幕酷似邪惡意味上的被挖去心髒的男人,詢問坐著輪椅賣空心菜的小姐姐——“菜無心可活,人無心可活耶?”
    “不能。如果你說的是宗教意味上的新生,無疑是不能的。”
    安娜幹脆利落的說道,“伊蓮娜家族是奧地利最傳統的天主教家族之一,可就算如此,我要說,贖罪券是宗教曆史上最偽善,最醜陋的東西之一。罪人不應該因為手中的金幣或者一次懺悔而贏來新生。”
    “但這並不意味著懺悔就失去了意義。”
    “麵對自己永遠會意味著什麽,有些人能迎來神聖的平靜,而有些人,比如你——”
    此刻女人卻給出了和顧為經完全相反的回答。
    “你會迎來神聖的痛苦。”
    “你會越發認識到了自己曾做過了、曾犯下了那些無法挽回的痛苦。你會越發了解你手指上沾滿的血腥,這會是你以前看不到的東西,這是承載在天平另一端的東西,而這會讓你越來越痛苦。”
    “它會越來越折磨著你。”
    “然而。”
    安娜小姐語氣輕輕的停頓:“我們又該如何理解什麽是新生呢?我們又該理解什麽是生命呢?”
    “聖·托馬斯·阿奎那告訴世人——生命的最高體現在於,一個生命能夠自主的引導自己的行動。總是受他人指導的東西,是一種死物。”
    安娜出身在宗教意味濃厚的家庭,她的家族曆史上和很多天主教的大修道院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安娜本人卻絕非一個虔誠的信徒,更對小時候在教會學校裏被灌輸的不少老掉牙式的保守觀念深惡痛絕。
    但是。
    她的成績一直都很好。
    做為歐洲中世紀最重要的一位哲學家與神學家,阿奎那的作品,她非常的熟悉。
    “如果我們不談宗教意味的救贖。這種主動選擇的命運,這種主動去承擔的痛苦和因為懼怕死亡而產生的痛苦,是兩碼事。哪怕一生僅有一次的去凝視命運的天平,去勇敢的走在天平之上,感受良心所帶來的譴責。”
    “勇敢的去擁抱痛苦,去讓罪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自己的身上,去承擔你應該要承擔的東西,自己去選擇自己的命運。”
    “誰能斷言說——這又不算是一種新生呢?”
    安娜對著桌上的電話,輕聲反問道。
    ——
    之後的采訪進行的很順利。
    安娜詳細的詢問了豪哥的地下藝術品造假集團的運行規模、造假流程,怎麽接單,怎麽出貨,又是怎麽進行洗錢。
    她安寧的問,安靜的記。
    中年人安靜的想,安寧的答。
    伊蓮娜小姐因為搞清楚了想要搞清楚的東西,而陷入了一種安寧的平和之中。而陳生林也因為搞清楚了想要搞清楚的東西,而陷入了一種痛苦的平和之中。
    雙方再無任何爭執與波瀾。
    離預計的通話時間結束還有五分鍾的時候,丹敏明清清嗓子,指指桌上的時鍾,提醒了女人一下。
    伊蓮娜小姐點點頭。
    她捏著手賬本的頁麵,瀏覽著她整理好的那些采訪提綱,最後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什麽疏漏之處。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安娜沉吟片刻,還是把本子翻到了最開始記錄的那一頁,“【人真的能蔑視命運麽?去做人間的普羅米修斯。你會看著我的,對麽?g先生。】我注意到了,你把這段話寫在了畢加索的失竊的油畫作品的臉上,有什麽特殊的寓意麽?”
    “特殊寓意?”
    中年人平靜的說道:“我想找一個足夠醒目的東西,寫下這行話。我考慮過寫在辦公室裏的黃金神龕上,但那應該很好擦掉——”
    “所以,你把畢加索的《女人的半身像》當成你的便簽紙,嗯,確實很醒目,一張價值3000萬歐元以上的便簽紙,應該不會有更醒目的東西了吧。”伊蓮娜小姐語氣揶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