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章 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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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如此說,安娜的關注重心卻從來都不在那幅畢加索的名貴油畫上。
它正如濱海藝術中心裏,cdx畫廊所精心設計的雕塑展台。
展台製作的目的隻是為了承載展品,從幾萬隻可口可樂舊易拉罐的錫製鍍層所提取的金屬與雕塑家精心鑿刻出的紋路並不能改變它設計之初的根本目地。
女人認為,很多現代藝術品的問題恰恰在於混淆了形式與目的。
不是精美的形式本身沒有意義,形式美很重要,但如果空有華美的形式,卻沒有能“壓住”形式的洶湧情感或者深邃的社會視角。
那麽。
它就無法得到穩定。
天平的一端承載了太多東西,堆放著一千層積木,另一端隻放著空氣。
它將很快在躁動的形式之美中翻倒傾覆。
安娜自己喜歡把這叫做“聖地亞哥號”式繆誤。
“聖地亞哥號”曾經是大航海時代西班牙無敵艦隊所建造的有史以來最龐大,最華美,吃水噸位最大的風帆戰列艦,擁有由最上等的硬木鋪成四層主甲板,超過300門各種口徑的火炮,有純金的塑像做為裝飾,船上的海軍軍官用銀質的餐具吃飯。
各種形製之美已經被堆積到了極致,結果因為沒有設計好配重,第一次出港就被大風給吹翻了。
伊蓮娜小姐自然不會犯這樣的問題。
便簽紙最重要的目的從來都隻是承載文字,失去了記錄內容的載體對主人來說便失去了意義。不管那張紙是從酒店床頭隨便撕下來的,還是價值高到的能買下整間酒店——它的使命都隻是用來烘托出其上文字的存在而已。
“從任何角度來想,能讓你在自首前的那個早晨,寫在一張價值數千萬歐元名畫上的文字,定然都意味非凡。”
強烈好奇之心的驅使下,采訪的最後,安娜又把話題轉向了采訪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是什麽促使你寫下了這樣的一段話呢?這種疑問帶有對命運的迷茫和尋找安全感的強烈渴求……是什麽引發了你促成這樣的感慨?這不是你自己的由感而發對吧?”
女人一連串的問道。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就講講能說的部分,講講你的心思吧。”
安娜望了旁邊的丹警官一眼。
「我知道界限在哪裏,不要多事」——她用眼神吩咐道。
蔻蔻的老爹猶豫了片刻,沒有阻攔。
“應該也沒有不能說的,那天,我看到了一幅畫。一幅我以為是畫給我,實際上是他畫給自己的作品。”
中年人的語氣平靜:“而在那幅作品麵前,我敗下了陣來。”
“事情就這麽簡單。”
“我潰敗了。我跪在地上,淚流滿麵。”
陳生林平靜的承認了自己的失敗。
“與其說我是在那天早晨決定自首,不若說,在那天早上,那幅展現在我麵前的作品……是它逮捕了我。”
“逮捕你的是一幅畫?冒昧的問一句,丹警官或許英武過人,但他大概率不是一位丹青聖手吧,我說錯了麽?”
安娜又抬起眼神瞅了瞅旁觀那位丹警官一眼,這次她目光裏的東西變成了審視。
丹敏明老臉一紅,目光又不好意思的遊移到窗外,數電線杆之上的小麻雀去了。
“我們都非常清楚那是誰的作品,不是麽?”中年人說道,“這根本就不是迷題,答案我已經寫在明麵上了。”
“g先生用一幅作品就擊潰了你,逮捕了你。”
安娜抿了一下嘴唇。
“真奇妙,這就像是不可思議的魔法一樣。傳說中畢加索的作品曾經讓占領巴黎的德國軍隊的高官羞愧的離開。但這隻是傳言。你所形容的這一幕仿佛是將傳言變成了現實?”
她的語氣介於讚歎和質疑之間,拿不清哪種成分更大一點。
“這不是我應該回答的問題。”
中年人反問道。
“你是如今的《油畫》雜誌視覺藝術欄目的新任經理,小姐,你不應該是天底下最相信藝術的力量的人麽?”
安娜思考了片刻。
她被說服了。
“我要看看那幅畫,無論你們要什麽條件,我都要看看那幅畫。”說這句話的時候,伊蓮娜小姐看向正在數窗外麻雀的丹警官。
警官大叔聳聳肩膀。
“目前為止,在西河會館查封的作品清單中,沒有發現你所說的作品。”丹敏明清了清嗓子,注意到女人失望的目光,他又趕緊補充道:“但您或許感興趣,我們倒是找到了不少珍貴的藝術品,若是你想看看那幅畢加索的——”
“和我形容一下那幅畫。”
伊蓮娜小姐又把注意力重新落回了電話那端的中年人身上。
她要想看看畢加索的珍貴作品,安娜需要做的是回家,而非來到這裏。
安娜對畢加索價值3000萬歐元的名畫並無太多好奇。
她隻對g先生,以及那幅“擊潰”了豪哥心理防線的作品感到好奇。
“那是一幅尺寸中等的油畫……”
“等等,我確認一下,你是說油畫,對吧。”
安娜捕捉到了又一個在她預期之外的字眼。
“對,油畫,印象派的油畫作品。”陳生林語帶一絲困惑,“有什麽問題麽?”
“不,很好,請繼續。它是關於什麽的?”
女人側了一下頭,在手賬本上記下了印象派油畫這個字眼。
她沒有想到竟然是油畫,她還以為會是更東方式的作品,國畫,或者絹畫之類的東西。
“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中年人用非常複雜的語氣說道。
他的語氣所蘊含的情緒要遠遠超過坐在沙發上的人這幾個單詞所能容納的極限。
安娜凝神細聽,她想要獲得更多的東西,卻發現電話那端的男人不再說話了。
“接下來呢?”
女人追問道。
“沒有接下來,那本不是一幅畫麵設計的很複雜的作品。一個男人坐在沙發上,環境光暗交織。就這樣。”
“呃……”安娜一時愕然,“我想聽的更多,請再說的清楚一些。”
陳生林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小姐,你還想聽到什麽。畢加索價值連成的油畫《女人的半身像》,要是形容起來,畫麵的內容不過也就是它的名字,女人的半身像而已。”
“但那幅作品的意味,卻不是女人的半身像所能形容的。它是畢加索立體主義的經典作品之一,畫麵——”
安娜立刻指出了豪哥話語裏的問題。
“我明白你的意思。”陳生林打斷了安娜的講述:“但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你想聽到的什麽樣回答。技術流的講解麽?印象派畫法的意義,畫對光線的處理,色彩科學……我是搞造假藝術品為生的,而你,伊蓮娜小姐,你是行業內最頂級的權威刊物的藝術總監。”
中年人反問道:“認真的?你需要由我去給你講印象派畫法筆觸的意義,應該不至於吧。我覺得光暗交織的印象派作品,已經把我想說的交待的很清楚了。”
“而如果你想聽的是其他內容,更深層次的內容?”
陳生林頓了頓。
“那麽我說不出來。”
“你隻有真正的看到那幅作品,才能理解到我的感受是什麽。我可以用一千個詞匯去描述那幅畫,卻無法真正向你描述它帶給我的東西。好比綠色的帽子,黃色帽簷,紅色的臉,它們隻能概括畢加索畫在那幅畫上的顏色,卻無法表達它真正想表達的含義——”
“高貴的作品無法被評論家所訴說,它自會發聲。”
中年人似是笑了一下。
“這是你們伊蓮娜家族自己所寫的話。”
“好的,感謝你的陳述,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想要了解的東西。我們的采訪結束了。”
片刻之後。
安娜把鋼筆合上,點頭表示致謝。
“祝你在痛苦中,能找到可以把自己放在人生的天平上稱量的勇氣。”
……
“比我們預期的時間早了15分鍾。按照您的要求,接下來我們的行程是去萊雅達區,一家名叫好運孤兒院的慈善救助機構。安保團隊都已經準備好了,結束後我們將不做任何停留,車隊直接返回仰光國際機場……”
艾略特秘書俯在雇主的耳邊,輕聲說道。
美泉宮事務所的胖大媽正在和那位中老緬泰辦公室的本地警官握手,交待一些收尾的事宜。
安娜點點頭。
她把錄音筆交給秘書,瀏覽著手邊的筆記本,在腦海中複盤剛剛的采訪。
“伊蓮娜小姐。我也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麽?”
就在女人準備要離開的時候,桌子上的手機忽然發出聲音,竟是她以為已經結束通話的豪哥。
艾略特皺了一下眉。
安娜擺了擺手。
“說吧,我在聽。”
女人收拾著桌麵上的東西。
“你說你在評判一件事的好壞的時候,會以當下的社會價值觀做為標準。但在理解古人的時候,會抱有時代同情心。這才能讓你更加意識清楚何為自己。”
“對。”
“我想問,伊蓮娜家族的發家史——你的那些澳洲非洲的莊園和地產,它們所沾染著的血,是好的還是壞的。”
“壞的。”
“你說k女士隻是古人,那我想問,你,安娜·伊蓮娜是古人還是今人。”
“我不問別人,不問曆史,我隻去問你。”
問題問的很奇怪。
女人卻聽明白了對方隱藏的意思。
她把筆記本放回到了手包之中,慢慢的說道。
“我捐掉了家族的藏品。”
“有什麽關係呢?對你的生活有什麽改變呢?你有十億歐元的財產,五十億歐元的財產還是一百億歐元的財產,對你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的影響,你都是尊貴的伊蓮娜小姐,你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女繼承人之一。而你也都無法改變,你的家族曆史中的陰暗麵。”
“不要說什麽你能坐在這裏,不是因為你姓伊蓮娜,而是因為你捐掉了伊蓮娜家族的收藏品這種話。無論你怎麽形容自己,你能成為《油畫》的視覺藝術欄目負責人,不都還是因為你擁有祖上沾著血的財富麽。”
“那麽另一半呢,更加值錢的那部分呢?你不是依然在每天都在心安理得的享用它們麽。”
安娜沒有再說話。
“我不是在責怪你,伊蓮娜小姐。”陳生林聽上去有些感慨,“隻是曾經g先生和我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快要餓死的人從口袋裏摸個橘子吃,和靠作惡作的富可敵國,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我則說他不懂,他沒有擁有過真正的財富,所以不知道它誘人的魅力。”
“當一個人麵對海量的財富的時候,沒有人會舍得放棄它的。”
女人沉默不語。
“你說k女士當了半輩子的伊蓮娜小姐,但當她放棄這一切,追求藝術,勇敢走入那個地窖的時候,她才真正的成為了卡拉。”
“對於你來說,看來對藝術理念的追求,隻值得你捐掉幾萬張藏品,卻不值得你放棄成為伊蓮娜小姐。對麽?”
安娜依然沒有說話。
她是那麽的淩牙利齒,剛剛豪哥的每一次攻擊,都能被她輕而易舉的化解。
但不是這一次。
不是這個問題。
這個問題她無法回答,就像她無法否認從殖民者手裏購買土地,難道就不是對非洲原住民溫和的犯罪那樣。
因為這是實話。
她擊敗了豪哥,豪哥的詰問,卻也刺入了她的心底。
k女士或許有狡辯的權力。
但她。
安娜·伊蓮娜。
她從來都沒有。
“g先生跟我說,即使我把槍頂在他的頭上,他也看不起我。不是被槍指著頭就一定要同流合汙的,他選擇讓我開槍。那麽,伊蓮娜小姐,你要告訴我,你沒的選麽?”豪哥似乎找到了某種快感,笑吟吟的問道。
“是啊。”
安娜忽然歎了口氣。
“你說的對,有時候我總是覺得被什麽東西困住了,卻沒有走出籠子的勇氣。我知道伊蓮娜家族的曆史並不幹淨,卻沒有拋下財富的勇氣。我有些時候,也對在《油畫》雜誌和布朗爵士勾心鬥角,各種各樣的算計感到厭煩,卻也沒有拋下名望的勇氣。”
“生活是個名利場。”
“你說的沒錯,不是誰都能勇敢的走入地窖的。”
“我也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勇氣。或許是暫時找不到,或許是一生都找不到。我也並非是那樣勇敢的人。”女人盯著窗戶玻璃上她自己的臉。
“矯揉造作、傲慢、虛偽。”
她幽幽的說道:“這就是我性格中的另一麵啊,不管我願不願意,它都在那裏。”
“一邊宣稱著什麽,自己真遇上了事情,卻表現出了截然相反的麵貌。”
伊蓮娜小姐刻薄的笑了笑。
“這也從來都很是伊蓮娜,不是麽?”
安娜的銳評總是有一種冷感的幽默。
卡拉·馮·伊蓮娜——拋除姓氏中的那個代表榮譽的“馮”字。
“卡拉”和“伊蓮娜”。
一個誰人都能用,重名率很高的常見名字,附綴一個阿爾卑斯群山間傳承了600年,由天主賜福過的高等伯爵姓氏。
一段富有浮華的伯爵小姐的生活,附綴一小段像那個時代很多的平民一樣,暗無天日的苦難人生。
到底哪一個更能代表真正的勇氣?
又到底哪一個……
它能代表真正的高貴?
“那麽,相同的話也送給你。”
做為人生中第一次會麵也是最後一次會麵的告別語,地下藝術世界的造假教父對歐洲藝術世界的女王說道——
“祝你也在痛苦中,找到可以把自己放到人生的天平上稱量的勇氣。安娜·伊蓮娜小姐。”
這似是詛咒。
又似是祝福。
也許人總是能在痛苦中認清自己是誰,也許人總是要一次次的進行靈魂的稱量,才能找到“愛”這個詞匯的分量。
等價交換。
從來如是。
——
“愛到底意味著什麽?”
掛斷電話,把手機放回兜裏的時候,顧為經的腦海裏轉過這個念頭。
他剛剛給酒井勝子打了個電話,離別、分手、相遇、畫展、對談會……似乎恰恰是因為雙方都有千言萬語想要說,電話被接通的那一刻,他們兩個人又都顯得有些沉默,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信在心中被寫了一遍又一遍,改了一版又一版,連寫在抬頭時的稱呼都被反複的演練過。
最後。
在你把信收入信封的前一刻,卻隻塞入了厚厚的白紙。
很難形容這種感受,他們並未變得陌生,所以這不是那種前任相遇的尷尬的沉默。
可所有的沉默,不管尷尬於否。
它又都是無言的。
這種無言在電話了持續了很久,最後是酒井勝子笑了笑,說出了一個地址,她說她知道濱海區有一家不錯的咖啡館,他有空的話,可以在哪裏見麵。
顧為經說阿旺可胖了,他要過一會兒帶阿旺去做個全麵體檢,排除一下脂肪肝,可能要晚點。
酒井勝子說好。
通話結束,顧為經卻在心中,反複想著酒井勝子的臉,想著“愛”到底給他們帶來了什麽。
天平的兩端,是幸福更多一些,亦或者是承載著痛苦,要更多一些。
愛又是一枚多重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