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殺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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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6月,雖然季節隻是初夏,但對於身在日本的寧衛民來說,這段時間卻宛如進入了多事之秋。
首先是這個月,由中日合拍,旨在慶祝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的電影《敦煌》在日公映。
這部由德間書店以“大映”公司名義投拍的電影,是根據作家井上靖的改編的巨作。
總投資達到了日本影史上史無前例的四十五億日元,按此時的匯率計算約相當於數億人民幣。
為此,中日兩國的工作人員曆時數年,專門在華夏的敦煌建立了一座占地127萬平方米,仿宋沙洲城的古城。
如此巨大的投資,隻能說是日本泡沫經濟時代才能出現的奇跡。
不過電影拍出來大場麵確實很震撼,電影票房也很驚人,單周票房就高達二十多億円。
這個數據完全碾壓任何一部日本出品的電影,就連投資高達二十億円的《摘金奇緣》也遠遠不如,注定是今年的票房冠軍了。
於是寧衛民和鬆本慶子一方的勢頭就遭遇了遏製。
他們的《摘金奇緣》劇組,剛剛因為戛納獲獎再度帶起來的有關熱度,不湊巧的被取代了,熱度迅速消融。
就連當下的華人之光——本年度剛剛獲得金球獎提名的尊龍,和風頭正盛已經準備和美空雲雀同台演出鄧麗君,他們都沒能給《摘金奇緣》的熱度吊吊命。
還有上一周寧衛民剛剛拿到鬆竹院線上映的《中華英雄》,原本還不錯的票房勢頭也受到了影響。
不算是一落千丈吧,但有望達到七億円票房的預計目標應該是實現不了了,頂多摸著六億円的邊兒。
這樣的話,按照寧衛民一千萬港幣的買片成本,和四六分成的比例,他也就能賺個三千萬日元而已。
這點收益還真是有點雞肋,隻能寄希望於錄像帶市場找補點利潤了。
總之,現在的日本,舉國都陷入了一場敦煌熱中。
這個夏季,日本映畫界所有的光芒注定都是屬於德間書店和“大映公司”的。
日本“五大”中除了擁有院線的東寶和鬆竹還能沾沾光之外,其他的兩家東映和日活就隻能饞兮兮的看著。
要說寧衛民腦子還不算慢,見日本“敦煌熱”興起,他一下子就想起去年國內剛上映的一部同樣充滿西域風情的電影來。
這是一部由港城嘉民娛樂有限公司和華夏電影合作製片公司聯合攝製的大型動作片。
是繼《木棉袈裟》後徐小明在內地拍的第二部電影,名叫《海市蜃樓》。
這部電影取材於衛斯理係列之《虛像》,故事具有很強的傳奇色采和異域風情。
本片取景十分講究,導演徐小明花血本深入xj的河穀和沙漠,拍出了絲路遺跡,在當時的觀眾眼中隻是畫麵就值回票價。
即便以寧衛民這個穿越者的眼光來看,這部電影也相當出色。
那是要特效有特效,要動作有動作,要場麵有場麵,要情節有情節,要人性有人性,兼具探險尋寶角、逐競賽各種豐富元素,更難得的拍出了西域風情和西片氣魄,屬於華語片裏極為少見的優秀電影,都很難給其歸類。
而且也正因為這部電影,我們的國人不但被科普了關於“海市蜃樓”現象的光學原理知識,也真正記住了另一個功夫片演員——於榮光。
所以寧衛民立刻想到,為什麽不把這部電影給弄到日本來公映呢。
要是順利的話,正好趁著《敦煌》這部電影的熱度,把咱們國產片在日本也賣個好價錢。
隻可惜,寧衛民想的是挺好,可具體接洽卻並不順利。
這電影畢竟是合拍片,大陸和港城各自可以在自己的本土市場隨便公映,但海外市場就得合計著來了。
華夏電影製作公司沒辦法做這個主,必須征得嘉民娛樂有限公司的同意才行。
而徐小明一開口就給寧衛民報了一千萬港幣的價格,這就讓寧衛民就不好辦了。
這也就是說,這部電影必須在日本賣出那部《中華英雄》的價格,寧衛民才算小賺。
可問題是,那部電影是李聯傑主演的,自帶流量和粉絲啊。
那徐小明和於榮光又如何能跟他比呢?
寧衛民要給出這個價格,肯定就成了冤大頭,需要冒不少的風險,那怎麽成?
寧衛民自然就要討價還價,但饒是他把嘴皮子磨破,又談了好幾次,對方也不接受他給出的六百八十八萬的吉利數,堅持索要一千萬港幣,居然一點也不肯降價。
對方的態度很堅決,說寧衛民花三千萬港幣從新藝城買了兩部《倩女幽魂》,又花了一千萬從銀都機構手裏買了《中華英雄》,他要是降價不是傻瓜是什麽?
他還告訴寧衛民,說《中華英雄》在港城票房才一千萬港幣出頭,而他的《海市蜃樓》可是賣出了一千六百八十萬港幣的票房呢。
他要是以低價賣給寧衛民電影,怕是全港城的同行都要笑他呢。
這麽一來寧衛民才明白過來,敢情這件事已經被徐小明當成有關麵子和影壇地位的大事,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
而且關鍵是症結最後還得歸結在他的自己的身上,純粹是他手大惹出來的麻煩。
這就叫人怕出名,樹大招風。
那沒轍了,他也不能告訴徐小明自己是穿越者吧。
總不能說,他早就知道《倩女幽魂》這兩部電影屬於亞歐影壇通殺型的,必然大賺才買的,而且以後還能在網絡時代繼續撈金。
而《中華英雄》這部電影也是他出於家國情懷,想給逆境中的李聯傑多點希望,支持一下港城左派電影的銀都機構,才慷慨解囊的。
你徐小明的《海市蜃樓》是沒辦法跟那些電影相提並論的?
所以白白浪費了十幾天的精力和時間,再一看估計時間也不趕趟了,他也就隻有放棄了,他和徐小明不能說誰更吃虧,隻能說是沒有合作的緣分了。
無獨有偶,六月份,還有更嚴重的相似事情發生,寧衛民原本為霍延平介紹的鐵屑貿易也出事了。
不知道是日本人太狡詐,還是華夏那邊負責這個項目的幹部太拉胯。
反正當日本人發現他們的廢物對於華夏內地竟然是寶貝後,他們竟然用蠶食的辦法在一次次的交易中逐漸占據了主動,不聲不響地開始了不厚道漲價了。
而且還是在鐵源協會的主持下,口徑合一的進行的,現在就連阪和興業都不敢私自和華夏方交易了。
這還不算,日本人還用下作的辦法引誘內地的談判人員去了歌舞伎町街特殊的場所享樂,而且還拍下了照片作為證據進行商業脅迫。
以至於華夏這邊完全喪失了議價能力,漸漸的,廢鋼鐵屑進口成本已經高達十八美元一噸,目前僅僅比鐵礦石的價格便宜兩美元。
幸好後來有知情人舉報,國內才迅速發現了不對勁,及時止損,否則國家的外匯恐怕還要像失血一樣繼續受到嚴重損失呢。
實際上在寧衛民還在和港城那邊溝通《海市蜃樓》的交易時,霍延平就從京城傳來消息,說新委任的談判代表馬上帶人來日本,要和鐵源協會進行新的貿易磋商,希望寧衛民能暫時放下手裏的事情,去關照一二。
那麽不用說,作為寧衛民而言,無論於公於私,他都得幫這個忙。
但偏偏不巧的是,談貿易的代表團來的時候有點不湊巧,把壇宮飯莊投資方代表團來日本考察的時間覆蓋了。
於是寧衛民沒有辦法了,就隻能以國家大事為重,把投資方的考察接待交給了特殊部門的邊罡來處理,自己先去幫貿易代表團的忙了。
可結果又是一個不順利。
日本人似乎吃定了華夏煉鋼技術低劣,原材料又不足。
雖然這次談判在價格上有所讓步,卻讓步不多,價格談到十五美元一噸就怎麽也降不下去了。
鐵源協會的負責人宣稱要是比這個價格低,他們寧可留在庫房裏也不會再賣的。
後來這件事結束後,寧衛民還接到了阪和興業的北茂社長的電話,他跟自己訴苦,說鐵源協會還批評了他們。
警告他們不許再給華夏人泄露行業情報,否則就要把他們開除出協會。
等於說,這件事即使寧衛民從中極力周旋,盡力相助也沒得到一個多好的結果,還連累了阪和興業。
鑒於目前國內原材料仍然飛漲的現狀,代表團也隻能低頭,簽署不平等的協議,為了點廢鋼和鐵屑繼續挨日本人割肉放血刀子了。
這還不算,最糟心的就是兩頭不落好。
由於寧衛民去陪貿易代表團跑遍了日本關東和關西的鐵廠,把國內來的投資方的老爺們留給了邊罡,即使是伺候得再周到,在情理上也有所虧欠。
別人倒是還好,都挺給寧衛民麵子的,但問題是代表團裏新上任的天壇園長可不大高興。
寧衛民聽邊罡說,這些龔明程大老爺見寧衛民始終沒有露麵,明顯為此很是不快,待在東京的幾天裏,根本就沒有什麽笑摸樣。
無論是吃喝玩樂,也沒讓他心情愉快起來,倒是見他在結束一天的公派活動後,經常自己來東京的壇宮飯莊餐廳來溜達,還帶著個筆記本抄抄寫寫的,有時候還問問內地員工一些問題。
後來哪怕去了京都和大阪的壇宮分店,似乎也是這麽個做派。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身為特殊部門的精英人員,邊罡很少有這種吃不準的時候,他完全不知道對方是個什麽意思,在進行著什麽計劃。
便隻有主動跟寧衛民檢討,說自己沒陪好考察團,錢花了,人也沒能討好,很有可能辦砸了他給自己差事。
這件事寧衛民自然不會怪邊罡什麽,但他通過邊罡的複述和提醒,多少也對這位新園長有了點“善者不來,來者不善”的印象,萌生了警惕。
他能明顯感覺到,這個新東家恐怕對他沒有什麽好感,怕是在琢磨他什麽。
不過話說回來了,他問心無愧,又怕的什麽來?
而且最關鍵的是現在已經不是他剛來日本的時候了,必須得靠這麽個身份才能安全地待在日本進行不動產和股票的投機行為。
現在的他早已經娶了日本老婆,拿到永居的資格了,日本政府對他這個外國人的包容度直線提升,隻要不犯罪,就不會把他遣返。
而且無論是不動產還是股票都已經收割了幾個來回了,在這短短幾年裏,他早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億萬富翁,即使現在走人也毫無遺憾。
甚至就連債務都背了住友銀行兩千億円呢。
說句不好聽的,誰要想對他不利,讓他離開日本,怕是住友銀行就會最先跳腳,把這個人給幹掉呢。
這就是這個社會的特色,債多了不愁啊,最牛的就是他這樣欠著巨債的“楊白勞”。
誰想對付他?
姥姥,那得先過黃世仁和穆仁智的關,住友銀行就是他最大的安全保障。
所以寧衛民其實也沒怎麽往心裏去,尤其他還想著,這個新園長再怎麽也是老園長認可的人,多少也得看在老園長的麵上,給大家留點餘地吧。
那下回等他把利潤帶回國內,用事實說話的時候,這點誤會怕也就煙消雲散了。
還有什麽事兒能有巨大的收益更有說服力呢,就是新園長對他再有意見,再看不順眼,可誰也不會傻到要把下金蛋的雞給殺了吧。
但是寧衛民還真的有點想當然,有點太樂觀了。
因為時隔沒多久,他認為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兒還真就發生了。
先是京城那邊的張士慧傳來了消息,說天壇的新園長對他們下刀子了。
這個龔明程先是把羅廣亮和小陶的買賣給停了,不許三輪車夫和他們的三輪車再進天壇。
跟著還先後把在南神廚賣小金魚的古四兒和在齋宮擺舊貨攤兒的孫五福都給轟走了。
張士慧還問寧衛民呢,問他把這位園長給怎麽啦,是不是因為查賬的事兒吵起來了。
這剛從日本回來就做出這些事兒,明眼人都看得出明顯是針對寧衛民啊。
這話讓寧衛民更是暈頭轉向,他壓根就沒和這位園長見麵,怎麽知道這位新園長這是發的什麽瘋?
查賬的事兒?不讓看賬簿就能做出這樣砸鍋的事兒來?
除非這個新園長是神經病。
可還別說,他這麽琢磨著呢,很快就又被現實打臉了。
天壇園方居然很快又給他正式發來了傳真,說要召開股東大會,涉及壇宮飯莊管理架構調整,完善監督機製的重大事項,還有一些項目要終止合作,劃分資產和管理權,也要他盡快回國參加股東會議。
而且過時不候,責任自負。
寧衛民看到這些話,簡直都懵了,這位素未謀麵的園長真夠可以的啊,可真是讓他大大的吃驚。
這都不是要殺雞,要砸鍋了,這是要把整桌酒席都給掀翻在地啊,誰都別吃了!
可問題是,他怎麽想的呢?他圖什麽呢?
他又哪兒來的這個膽子,這個自信,這個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