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好軍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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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明誠招呼宗澤入席,宗澤倒是並沒有立馬入席,而是左右去看了看。

    然後與在場諸多官員一一見禮,便也是基本禮節。

    最後,他走到蘇武麵前,一臉的精神矍鑠,隻問“可是東平府蘇都監?”

    “見過老知縣!”蘇武拱手一禮。

    “嘿嘿……”宗澤先笑,湊近了兩步,再說“一進青州地界,到處都能聽說蘇都監剿賊之事,皆言蘇都監剿賊悍勇,身中兩矢,依舊奮勇先登,聽得老夫是心懷神往,還怕錯過了都監當麵,有幸有幸!”

    這老頭,一輩子在基層,入官場二十多年,從沒當過大官,再往後,倒是能混到登州知州,也當不了多久便退休回家了。

    這個老頭很倔,年輕的時候,一路考科舉,一直考到殿試,殿試本是走個過場的事情,他偏不,不顧殿試題目,也不顧字數限製,洋洋灑灑當殿寫了一萬來字。

    隻管是把朝堂許多事一通噴,也噴朋黨之禍,最後好了,搞了個末等,然後輾轉各地,當了幾十年小官。

    蘇武心知,一輩子當小官的人,也分兩種。

    一種就是陽穀縣孟義那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到處當官到處撈,腦袋清明,處事圓滑。

    一種就是宗澤這種,剛正非常,又倔又強,一輩子又臭又硬,即便能力出眾,但若天下無有大事,他這輩子,也就這麽回事了。

    蘇武已然再禮“便也聽得老知縣大名,為人剛正不阿,行事雷厲風行,更是急公好義,不論在哪裏為官,從來官聲斐然,失敬失敬!”

    蘇武真聽過嗎?顯然是真,雖然不是這輩子聽說的。

    宗澤聞言一愣,他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事,官場之上,大多數時候,他是不招人待見的。

    何以眾多同僚推舉他來迎接新相公?因為畢竟三百裏路呢,來去六百裏,趙明誠家早已失勢,在京中已然也無什麽大根基了,隻道是好差事?

    是老黃牛肯幹活,還輩分大,且脾氣硬。

    對於知縣這一類的官而言,絕大多數人本身就沒有多大的前程可言,大宋朝兩年一屆三年一屆,加上恩科,多少進士及第,大宋朝多少知縣?

    絕大多數人一輩子就考試的時候去過一次東京,從此隻在各地輾轉,再也與東京無緣。

    知縣這種官是最尷尬的,得罪了誰,也不太可能被開除,換地再當就是,做得好,沒門路,還是換地再當就是。

    你道知縣當真怕知州知府?多隻在敷衍而已,除非這知州知府是那萬中無一的人中龍鳳,亦或是很有跟腳來路……

    所以,宗澤這般的人,便是知縣群體中的異類,幾十年來,都是異類,唯有他,真把很多事當回事,也真願意當老黃牛。

    用他的時候,隻說宗老知縣辛苦,不用他的時候,背後裏哪個不說他是傻不愣登一倔老頭?

    宗澤又豈能心中不知呢?

    他隻是不在乎,他隻是心中有自己的堅持與信仰罷了,不與一般人見識,這輩子也就要這麽過完了,不得多久,也就這麽問心無愧退休回家。

    當麵蘇武說出來的這番話,教宗澤聽來,其實感動。

    “蘇都監過獎啊……”宗澤一語,帶有幾分唏噓。

    蘇武隻聽唏噓,自是再說“豈能是過獎?若是不曾聽聞老知縣這些大名,倒也罷了,已然聽得老知縣這些名頭,豈能不教人心馳神往?老知縣,請!”

    抬酒杯。

    宗澤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便往那一處空席麵上去取酒杯。

    蘇武提前幾步就去,他動作自然比老頭快多了,瞬間就取了回來,親手倒酒滿上,遞給宗澤。

    宗澤接過酒,又看了看蘇武,抬頭看,因為宗澤就是一個消瘦佝僂的老頭,身形不高。

    宗澤若是不穿這身官服,穿一身布衣,放在田間地頭裏,與飽經風霜的老農也沒什麽大區別。

    “與蘇都監飲這一盞!”宗澤一飲而盡。

    隻看那邊,相公們自是來去談笑,開懷不已。

    宗澤飲完一盞,便也是聽完一曲,那一班子女子,終究也隻是相公們觥籌交錯的背景音樂而已。

    蘇武填那一曲《八聲甘州》,不過也是多了一個背景音樂的選擇罷了。

    但宗澤當真來聽,他進門前後,剛好就聽到了是蘇武填詞在唱。

    隻道那幾聲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蘇都監填得好詞啊……當再浮一大白!”宗澤自己再去倒酒,這一路三百裏來,風塵仆仆,其實很累。

    趕到這裏來,也隻說得上幾句話而已,便是席麵也在一旁。

    老頭知道自己是小人物,是席麵上的邊角人物,也並不奢求前呼後擁教人如何看重。

    “老知縣見笑,隻是我等軍漢,無有用武之地罷了,雖然剿得一賊,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功勳,隻道那李廣一輩子奮勇,卻也難封……”蘇武笑著。

    倒也不知為何,兩人就這麽初一相識,幾言來去,竟是交淺言深。

    許是兩人其實都是邊角人物罷了,今日看似是給蘇武送行,當真是嗎?

    倒也有李大家給了個麵子……

    亦或者就是詞句那句話,看風流慷慨,好似就是今日,那邊知府相公兩個,判官推官知縣一大堆,吏員更是前呼後擁……

    真是文人正風流,也慷慨……

    詞句還說,談笑過殘年,興許正說此時此刻的宗澤。

    “再來一飲,倒是一路來,口幹舌燥,解解渴。”宗澤滿酒提杯。

    “請!”蘇武點著頭。

    隻問宗澤何以莫名其妙願與蘇武來幾句交淺言深?

    興許是因為蘇武填了這首詞,興許更因為聽得蘇武身中兩矢,奮勇先登,大破賊寇。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

    人自有氣質在身,氣味有相投,這一個外地來的倔老頭,也進不去那前呼後擁的場合裏。

    也聽宗澤來問“明日歸去?”

    “嗯,明日大軍開拔,回東平府去。”

    “老夫年歲大,睡得少,起早,送送你去。”宗澤說著。

    “好!”

    “正年輕啊,卻是下筆如老漢,多了幾分暮氣沉沉,不該。你啊,前程遠大著呢,不比老夫已近花甲年歲,你若真有誌向,封侯之事,說不定還真有那日。”

    宗澤笑著……

    “老相公也說場麵上的吉利話呢?”蘇武笑著問。

    “你這廝啊……哈哈……隻聽得你麾下兩千人馬,雄壯非常,想在你走之前,去看看……”

    宗澤說出心中真心所想,他就是感興趣,兜兜轉轉許多縣,也從沒見過正兒八經的強軍,開開眼界。

    “行,今夜回去,就為老知縣擦亮甲胄,梳洗馬匹,磨一磨兵刃,旌旗大纛,都洗得幹幹淨淨!隻等老知縣明日大早來看!”

    蘇武表達的是敬重,而今大宋朝的脊梁骨當真不多,少之又少,宗澤是一根。

    “嗯?”宗澤麵色一變,他就是好奇去看看強軍,何以這位蘇都頭還搞得這麽鄭重其事。

    這是待遇?天子校閱也不過如此啊……

    “不必麻煩……”宗澤心中是不好意思,便是擺手。

    “怎麽能是麻煩呢?老知縣在我心中,便值當得這般!”蘇武由衷之語。

    宗澤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麽是好,有些無措,也還有些不能理解,不明所以。

    何以……當真有人這麽敬重自己?

    卻是蘇武來問“老知縣莫不是平常也讀些兵書?”

    宗澤聞言,有些不好意思來笑“嘿嘿,隨便看看而已,看著玩罷了。”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啊!”蘇武也說場麵話。

    宗澤擺擺手“無甚麽老驥伏櫪了,再過些日子,致仕歸鄉去也。”

    這倒是真話,按理說,他致仕歸鄉的時候真不遠了,曆史上他也退休了,隻是世事無常,誰又能料得到呢?

    “唉……老了,老了老了呀……”宗澤接著再說,他有一口那江浙口音,其實聽起來,並不凶狠威武,反倒是那幾分平易近人,乃至北人聽來,還有幾分樂趣其中。

    “不老不老,不老呀!”蘇武酒多了幾杯,還學人家口音說話。

    老頭就笑“你這廝……學得還挺像。”

    “隻等老知縣明日早來!”蘇武舉杯,自是再敬。

    宗澤一飲而盡,笑著問,口音更不遮掩“錢塘的老酒,你嚐過不啦?”

    “我沒嚐過呀……”蘇武是真會學,也聽得懂。

    “倒也不知何日還能再見……”宗澤又是一語唏噓,便是說不出請蘇武嚐一嚐錢塘老酒的話語,這個時代,往往一別就是一生。

    “興許快呢。”蘇武答得認真,老頭沒門路,他如今多少算是有點門路了,說不定能想想辦法。

    “嘿嘿……吃酒。”宗澤隻點著頭,自也不當真。

    蘇武自己,其實也不敢輕易當真,隻能說可以想想辦法,不一定能成。

    最好,把宗澤調到東平府來任判官,這事得看程萬裏。

    程萬裏在衙門裏,其實工作上的事,也是幹得一般,也缺個好助手,這事得看怎麽忽悠。

    兩人慢慢閑聊,隻待宴席散去,蘇武出城入營去,宗澤自往驛館去住。

    回到營中,第一件事,便是當真下令,洗旌旗大纛,刷馬,擦洗甲胄,磨兵刃。

    軍漢們雖然不一定能理解為何半夜做這些事,但蘇武如今軍令一出,自不會有一聲質疑,全軍上下,半夜都爬起來幹。

    隻待天明,蘇武自己也是嶄新一身,故意穿了甲戴了胄,在營中來去巡視,也看營外的人來了沒有。

    來了!

    蘇武到營門口去迎接“老知縣,請入營!”

    宗澤笑嗬嗬入營門,在蘇武的引導下,左右去看,也左右去問“這般把糧草分在兩邊,是防火……”

    “正是。”蘇武點頭答。

    “這般一圈營帳如此一圍,這便是一夥?”

    “正是,如此一夥一灶。”

    “哦……那邊管馬。”

    “嘿嘿,老相公都看得明白呢。”

    “書裏寫的,與親眼看的,還是有不同呢,那邊過去是……”

    “那邊不去,那邊……出恭之地。”

    “哈哈……也有講究。”

    “有講究。”

    “那就去看看……哦……半滿就要填埋,還要遠離取水之處……”

    ……

    “這馬如此多,平常裏嚼喂怕是不菲啊……”

    “草料,黃豆,乃至一些豆餅豆粕,多是采買自大名府,一般地方還買不到太多,偶爾啊,還加一些雞蛋在其中。”

    “你倒是豪富……”

    “已然是窮得吃了上頓沒有下頓……”蘇武一臉苦笑。

    宗澤表情認真“唉……笑語而已,老夫輾轉多少州縣,豈能不知你一個都監之難?旁人都在想盡辦法縮減麾下度支,你卻能養得這麽多精銳兵馬,隻怕當真是要吃了上頓沒下頓了。我朝也怪啊,養得八十萬禁軍,幾十萬廂軍,曆朝曆代,從未如此……”

    蘇武不想接這話,隻說“老知縣憂國憂民……”

    就看營門口那邊又來一隊人車,送來的是一些糧草,三萬貫錢。

    雖然也不多,倒是比昨日蘇武想的要多,興許是昨夜填了一首詞的緣故?

    秦明來送,營寨裏已經在拆卸營帳等物。

    東西都以很快的速度打包裝車。

    各部軍將士卒也開始列隊。

    出發!

    蘇武打馬第一個,秦明與宗澤站在路邊稍稍高一點的地方看。

    走了!

    自是甲胄發亮,兵刃泛光,馬匹毛皮順滑油亮,旌旗大纛鮮明,便是軍衣也如新的一般。

    馬蹄噠噠在去,腳步哢哢在走。

    有那麽一瞬間,老宗澤忽然恍惚了一下,風吹了沙子入了眼,抬手輕輕一擦,倒也不知心中哪裏受了觸動。

    是看我大宋如此強軍?還是看得有人當真為他宗澤擦了甲,刷了馬,磨了兵刃……

    “老知縣,有緣再會!”蘇武遠遠大聲喊著。

    “好好……有緣再會!”宗澤抬手揮著。

    秦明在一旁愣了愣,轉頭看身邊這個昨夜見過的老頭,上下一打量,隻問“老知縣何以如此動容?”

    “好軍將啊!”宗澤如此一語。

    秦明點頭“嗯,蘇都監當真是世間少有的好軍將。”

    兩千多人慢慢去,宗澤看了很久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麽了……

    “好啊,好啊……”宗澤口中慢慢說著。

    蘇武走遠了……

    也還回頭去看看那個人影……

    心中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也不知為何,他就是願意為宗澤夜半裏全軍如此忙碌一番,還穿甲行軍。

    隻待當真走遠,走到看不到青州城的時候,方才停了腳步,全軍卸甲。

    那老頭,挺好。

    東平府裏,一定得把他等來!

    回家,歸心似箭。

    七天後,正中午。

    東平府城外人頭攢動,比肩接踵。

    都是看熱鬧,百十年沒有這種熱鬧了……

    就好比昔日那蘇武獵虎,三四百斤也好,七八百斤也罷,生活其實很枯燥,乃至很艱苦,看熱鬧也就顯得很重要了。

    早有那快騎入過城來,自也是萬人空巷。

    依舊是兵甲明亮,旌旗鮮明,還多了軍漢們臉上的昂揚與氣勢,好似衣錦還鄉,榮光在臉。

    家鄉人也好,蔬果就來,茶水也送。

    “我東平府的軍漢,就是好!”

    “那是那是,不比其他地方,咱東平府啊,出的都是好漢!”

    “你們可真厲害啊,萬千賊寇,殺得是片甲不留!”

    “威武威武,威武雄壯。”

    “有蘇都監練得如此強軍,往後啊,咱們東平府,必是再無賊寇之憂。”

    百姓們的情感,從來簡單而又直接。

    程萬裏並沒有出城來,而是在府衙門口等著,也有許多百姓在這裏等候。

    這個來喊“知府相公聖明!”

    那個也呼“知府相公當真是我東平府的青天呐!”

    程萬裏左右拱手致意,滿臉是笑,為官一任,能有這般民心所向,心中豈能不舒爽?

    其實,當官好似也不難,隻要當真做出一點事了,百姓就把你當青天。

    “來了來了!”

    蘇都監大軍入城來了,進城之後,換了隊形,最頭前,有百多號被串綁的俘虜,隻管讓他們走前麵。

    “抓得這麽多活的呢!”

    “打,打呀,打賊寇!”

    “打!”

    “以往你們燒殺擄掠的時候,可想過會有今日?”

    一時間群情激憤,爛菜葉子,小石頭塊,喝過的茶抹,放久了舍不得吃的發臭雞蛋……

    若不是左右還有軍漢攔著,不知多少人要衝上去拳打腳踢。

    程萬裏也看得咬牙切齒,他最恨賊寇,卻是身份在這裏,倒也不好與百姓一樣去打,隻說“都往牢裏關去,好好折磨一番。”

    張真在旁立馬點頭“是。”

    蘇武打馬來了,又穿了甲,還故意弄了個披風在後,便是士卒們也都穿了甲,進城前有意先整了隊伍,就為了一個賣相好看。

    一支軍隊的形象,很重要。

    蘇武近前,馬匹一拉,翻身下馬,動作一氣嗬成,瀟灑非常。

    “好!”百姓們也捧場。

    蘇武往前去,先把甲胄後麵的披風一撩,拱手一禮“下官不辱使命,出征之時立下軍令狀,今日已然凱旋,見過相公!”

    知府相公台階就下,隻管把蘇武的手一扶“你啊,好啊!甚好甚好!有你在本府座下,本府無憂也!東平府無憂也!”

    這場麵,真好看,相公何等禮賢下士,何等愛才之心?

    蘇都監更是忠義無雙,不辱使命,以命相搏,得勝而回。

    如此豈能不是一樁美談?

    這東平府,怎麽看怎麽美好,生於斯養於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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