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年11月6日）
    他是天亮時才回到宿舍裏的。他躺到床上就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後。陽光已經移到了西邊即他們的工作區和宿舍樓後麵的山壁上去了。
    他沿著圓湖西岸向北走去。
    蝙蝠樓門口站著不少警察。他從警察旁邊走了過去。
    他現在工作的蜜蜂樓裏倒是挺安靜的。
    站在他們的實驗室裏，他看著前麵的圓湖和圓湖對麵B打頭的那幾棟小樓。中間那棟是他們的食堂所在地，也是昨晚凱特舉辦餞行宴會的包房所在樓。
    結果，有的人沒能來成，有的人來了卻在之後倒下。
    他不知道該做些什麽，他什麽也不想做。他走進旁邊的動物房。那幾個小猴子見到他就撲了過來。當然，它們隻能撲到它們所在的籠子的柵欄上。要在平時，他會跟它們逗逗。今天，他隻是從旁邊的食物筐裏拿了幾根香蕉扔進去，轉身就回到了實驗室。
    他和洛麗塔的實驗室裏站著一個人。他呆呆地看著這人。這人也呆呆地看著他。
    他興奮地叫了起來：童老師！童城！
    這人好象被他嚇著了，其實他隻是聲音大了一些。這人的臉色有些白，比他叫喊之前白一些。然後他也興奮地叫了起來：波曆！你在這兒！
    他不知道他怎麽會從嚇著一下子過渡到興奮的。他沒有去想這個問題。這本來也不是問題。他說：你怎麽來了？
    他發現他也是語無倫次了。好象他跟他是久別重逢，或者是他鄉遇故知那樣。其實昨天白天他實驗室裏他還見過他，他到他們實驗室裏來過。來幹什麽他想不起來了。隻記得他跟洛麗塔說過什麽話。
    他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裏？
    他這話完全是脫口而出的。他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提出問題。後來想想，這樣的問題本來應該是警察提出的。
    童城剛剛恢複血色的臉明顯地又變白了。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昨天下班後，本來要到食堂去吃晚飯的，走到B2樓門口，覺得有點不舒服，就回宿舍睡覺去了。我在B2樓門口見到羅西了。
    他最後那句話，在B2樓門口見到了羅西，顯然有點多餘。這是波曆後來想起的。這麽一說，他麵對的好象就不是波曆，而真的是警察了。
    波曆說：這麽說，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了？
    波曆後來也才想起，他這句話裏的“這麽說”這個字也是有問題的，就好象坐實了他就是警察了，而且，就好象是他抓住了他話裏的什麽問題。
    其實波曆當時什麽也沒有想，波曆跟童城的對話完全是自然發生的。但波曆的話裏和童城的話裏都有些奇怪的元素，一些波曆當時並沒有覺得奇怪的元素。
    童城說：昨天晚上發生什麽事了嗎？
    波曆說：大事！你居然不知道？
    麵對童城一臉的茫然，波曆就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跟他說了一下。
    童城的臉色從白到紅，又從紅到白。波曆說完後，童城甚至奔到波曆實驗室裏的洗手池那裏去，低著頭嘔吐。
    他直起身子，轉過來時，波曆說：童老師，你這是怎麽啦？
    他跟童城年齡差不多，可是他一直叫他童老師。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是個習慣問題。
    他想起了童城剛才說的昨天晚上不舒服的話。波曆說：你應該到醫院去看看。
    童城說：不。
    也許他本來要說“不用”的，可是說完一個不字，他的嘴角發生了抽搐。
    波曆說：你怎麽啦？
    他說：你。
    他說“你”。波曆覺得很奇怪。因為他說“你”的時候，眼光並不在波曆這裏。
    回過頭去，波曆高興地叫了起來：洛麗塔！
    洛麗塔結實的黝黑的堵在了實驗室門口，然後整體地移動了進來。
    波曆說：你怎麽啦？
    洛麗塔不回答波曆的問題。她好象受了童城的傳染，因為她的嘴角也在抽搐。她從波曆身邊走了過去，在童城麵前拐彎，走到了她的座椅那裏，沉重地落在了椅子裏。
    好象有人說過，如果一種疾病傳染給了另一人，原來的得病人病可能就好了。
    真的是這樣。童城的嘴角不抽搐了，他說：昨天晚上你在哪裏？
    看來說話也能傳染。波曆的問題忽然就從童城嘴裏出來了。他的問題是對洛麗塔提出的。
    可是洛麗塔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沉重地在她的座椅裏喘著氣，她的嘴角保持著抽搐狀態。
    童城說：對不起，我先走了。我聽你的，去一下醫院。去一下醫院。
    童城走後，波曆呆呆地看著洛麗塔。她的嘴角一直在抽搐，感覺象個水泵，受累，作者知道這比喻不恰當，可是作者真的是這麽個感覺，她的嘴角抽著抽著就把眼淚和鼻涕都抽出來了。應該說：她進入了抽泣的狀態。
    波曆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安慰她。他隻是看著她。他有太多的問題。尤其是，她洛麗塔本來是最應該在那裏的人。他後來簡單地想過。他曾經的結論是，她一定是跟孩子們一起被帶走了。
    可是，她忽然就出現在了實驗室裏。
    他什麽話也不說。他覺得什麽話在這個時候都是廢話，不僅是廢話，而且是壞話。
    他就這麽站著，直到洛麗塔站了起來。她走到水池前，放水衝洗了一下臉。
    然後她重新坐回到她的座椅裏。再然後她說：我看見你了。
    他說：你看見我了？你在哪裏看見我了？
    她說：在小房子那裏。我看見你進去，又看見你出來。後來又看見你帶了醫院的人過來。我都看見了。
    他說：你一直在那裏？你一直在旁邊？你為什麽不出來？
    她說：昨天晚上，我忽然什麽人都不敢相信了。我是想出來的，可是我還是沒有出來。
    他說：你還看到誰了？
    這個問題出口後嚇了他自己一跳。他不知道他為什麽脫口就會提出這個問題，而提出這個問題的原因是什麽。
    其實他應該問，你都看到什麽了。
    她說：我看到了警察，很多警察。我就不敢看了。然後我聽到了打架的聲音，打得很激烈。
    他說：是警察來了？
    她說：是的。是警察，穿著藍色的警察製服的。是我們這裏的警察。
    他說：這麽說，你沒有看清楚是怎麽回事？
    她說：是的，可是我都聽見了。我聽見了彼得的聲音，還有雨蓮的聲音。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覺得我還聽見了他的聲音。
    他說：他？你說的他是誰？
    其實他知道她說的“他”指的是誰。可是他還是這麽問。
    她說：就是剛才的那位。我不能確定，但我覺得是他的聲音。所以，我剛才進來見到他，我不知道是應該懷疑我的眼睛，還是懷疑我的耳朵。
    他走到實驗室門口看了看，過道裏沒人。
    他關上實驗室的門，重新走到洛麗塔麵前，放低聲音問她：你聽到他說什麽了？
    她說：我沒聽清。但他說的是英語，不是漢語。我不確定，我隻是覺得那是他的聲音。但我真的不確定。
    他感覺自己鬆了口氣。他知道，他是個好人，好人才會在這種時候鬆一口氣的。因為好人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他說：你說你聽到的這個疑似的聲音說的是英語。
    她說：這是肯定的，從語調上我聽得出來。
    接下來，洛麗塔敘述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