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博望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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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思賢苑的田野間,父子二人待了足有小半天。
    到處走走,看看;
    分明隻是踏春興致的遊覽,劉榮卻也受益良多。
    ——劉榮看見思賢苑的田畝間,已經開始出現佃農的身影,在清理田間雜草,並未春耕日的灌溉提前清理渠溝。
    見到天子啟和劉榮的身影,也沒什麽人跪地磕頭、大禮參拜;
    絕大多數情況,都是原本彎腰勞作的人直起腰杆,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遙遙對天子啟一拱手,並語調輕鬆地打聲招呼:陛下來了啊?
    而對這稍有些失禮的拜見方式,天子啟也好似完全不在意,同樣是滿臉笑意的微點下頭,並負手走上前去。
    和農人們扯扯家產,問問去年的收成,以及過去這個冬天,思賢苑的農人們過得好不好;
    待有人擺脫身邊人的阻止,不合時宜的提了一句‘冬衣不夠’,天子啟也仍是笑意不減,大手一揮,當場頒詔:吳楚亂平,天下得安,朕甚喜之;
    其賜思賢苑農,戶米糧二石,酒、肉各一斤,布一匹,絮三斤……
    得了賞賜,農人們麵上的笑容,隻愈發帶上了幾分幸福,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而在天子啟眼中,這一張張時刻洋溢著幸福、甜蜜的微笑,卻是這人世間,最美好不過的景象……
    “自當年,先帝令少府劃撥思賢苑,作為朕的私苑時起,便大都是這樣。”
    婉拒了農人們‘留下吃頓飯’的邀請,帶著劉榮踏上返回行宮的路,天子啟便又開始了自己的碎碎念。
    隻是相較於先前,此時的天子啟,臉上分明多了幾分自豪之色。
    “第一次來思賢苑,朕便免了佃農們三年的租稅。”
    “後來,先帝讓朕組建太子衛隊,朕也從這些佃農家中,挑選了數百青壯。”
    “——如今,負責宣室殿防務的禁卒,便基本都是出身於思賢苑,且給朕作為太子親衛的人。”
    “官職最高者,已經是未央宮作室門尉,秩比二千石……”
    說著,天子啟不由含笑側過頭,望向劉榮的目光中,更明帶上了一抹自豪之色。
    聽聞此言,劉榮也大致明白了老爹想要表明的意圖,便也含笑點頭道:“太子私苑,可以用來安置儲君的門客,以及籠絡到的天下豪傑。”
    “反過來說:佃租於太子私苑的農人,便也天然是儲君最可信的班底。”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自然不需要吝於賞賜,甚至是三不五時來看看他們,也完全是題中應有之理?”
    見劉榮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天子啟麵上笑容更甚。
    舒坦的長呼一口氣,便愜意的眺望向遠方,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在軍中,便是最平凡的士卒,也同樣需要同袍之間的照應,才能盡可能活下來,並爭取立下武勳。”
    “——士卒尚且如此,自更不用多提將官;”
    “若是沒有麾下將帥拚死效命,那別說是建功立業了——能不被治罪,甚至是能活著下戰場,都得是祖宗庇佑。”
    “故而在軍中,有許多將官都會效仿吳起為士卒吸膿瘡,又或是太祖高皇帝對韓信那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做法,來籠絡麾下將士。”
    ···
    “官場上也是。”
    “便是一縣主官,也會在年節之時,為手下的吏佐準備禮錢,又或是肉、布之類,來籠絡人心。”
    “至於朝臣二千石,更是每年都會有一筆極大的開銷,被用於和上下官員之間的人情往來。”
    “——坊間有人說:居長安,大不易。”
    “隻不過這句話,說的並不是長安的百姓,而是單純在說官員。”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漢家自開國——尤其是自先帝以來,便對官員收受賄賂的事不甚嚴苛。”
    “因為單靠俸祿,官員們別說是迎來往送了,甚至就連自己家中的妻兒老小,都未必能養得活。”
    天子啟話音落下,劉榮縱是已經深深皺起了眉頭,終也還是緩緩點下了頭,表示自己也認可天子啟這番說法。
    ——行賄受賄,哪朝哪代都有,哪朝哪代都不提倡;
    隻是相較於後世的朝代,漢家的情況稍有些特殊。
    特殊的點就在於:盛行於漢家的行賄受賄之風,並不完全是官員腐敗、貪婪。
    真正導致漢家行賄、受賄蔚然成風,甚至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演愈烈的原因,正如天子啟方才所言:單靠俸祿,官員根本無法保證日常開銷……
    “太祖高皇帝開國之時,關中糧米八千錢一石。”
    “雖然這是關中遍地餓殍、百姓民易子相食時的糧價,但也足以解釋凡太祖皇帝一朝,關中糧價,為何從不曾掉下三千錢每石。”
    “——這固然是國祚初立,百廢待興,天下又經過多年戰亂,物資緊缺的緣故。”
    “但也正是這出奇高漲的糧價,讓太祖高皇帝在不經意間,為我漢家埋下了一個小隱患?”
    試探著道出此語,見天子啟老懷大慰的含笑點下頭,劉榮心下大安。
    沉吟措辭片刻,便繼續道:“凡太祖高皇帝一朝,關中米價多為每石二、三千錢;”
    “蕭相國秩萬石,實俸四千石,各以俸、錢對半。”
    “——哪怕是按二千錢來算,蕭相國一年的俸祿,也是錢四百萬,外加價值四百萬錢的糧米。”
    “再加上蕭相國的酂侯國,食邑足八千戶,每年的租稅便高達糧米五萬石以上。”
    “算下來,蕭相國一年的入項,折糧米近六萬石,折錢,更是高達一萬萬二千石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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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反觀現在,尤其是先帝晚年開始,關中糧價雖偶有波動,卻也大都維持在每石七十錢左右。”
    “丞相仍舊是四千石的俸祿,實際所得,卻從開國時的四百萬錢、二千石米,驟減到了不過十四萬錢,外加價值十四萬錢的二千石米。”
    “——從八百萬錢,到二十八萬錢,丞相的收入,已經從開國時縮減到了三十分之一。”
    “再者,開國之時,凡朝中三公九卿——甚至是凡二千石的官員,乃至於地方郡守,都大多是有封國的徹侯,有封國產出的租稅,根本瞧不上俸祿那仨瓜倆棗。”
    “但現在,別說是公、卿一級——到了先帝時,甚至就連丞相,都是關內侯臨時加封為徹侯,才得以順利上任。”
    “丞相尚且如此,其餘公卿,乃至於那些千石以上的中層官員,自然更是少有徹侯。”
    “沒有封國,隻能指望俸祿,偏偏糧價自開國時降到如今,已經降到了彼時的三十分之一。”
    “但官員俸祿,卻至今都沒有變過分毫——丞相仍舊實俸四千石,朝中公卿,也仍舊是按照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的秩比,領著兩千石上下的實俸……”
    一口氣將這段話說出口,劉榮也是不由有些氣息急促,便稍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呼吸。
    而後,才長呼一口氣,悠悠道:“確實難呐~”
    “堂堂九卿,秩中二千石,實俸二千四百石,折錢卻隻有不到十七萬錢。”
    “折金才十七金,連一件像樣的少府瓷器都買不到……”
    含笑低著頭,負手緩行於路上,聽劉榮說起當下,漢家官員的超低俸祿,天子啟本還為劉榮能看透其中的關鍵而感到欣慰。
    到最後,聽劉榮以少府瓷器來作為等價物,以‘九卿一年俸祿,買不起一件瓷器’來作類比,天子啟更是莞爾一笑,自然地抬起手,在劉榮的肩上親拍了拍,便也順勢將手搭上了劉榮肩上。
    “太子為我漢家,尋了個好財路。”
    “——過去這幾年,少府憑出售瓷器所得的利,幾乎能承擔朝堂平定吳楚之亂的一半支出。”
    “但瓷器,終歸是一件華而不實的玩物。”
    “吳楚亂平之後,朝堂便要大刀闊斧,削奪諸侯王的諸多權柄。”
    “權柄沒了,諸侯藩王的財富,便也會慢慢變少,直到有一天,也和長安朝堂的九卿一樣,連一件瓷器都買不起。”
    “待彼時,少府的瓷器,恐怕就會有價無市,縱是作價千金,也很難找到買家了……”
    聽聞此言,劉榮表麵上乖巧點下頭,暗下卻是微微搖了搖頭。在很多時候,劉榮都很難因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而在這些當下時代的傑出者麵前,取得什麽明顯優勢。
    或者應該說:穿越者身份,為劉榮帶來的優勢,隻有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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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眼,即對曆史脈絡的先知先覺;
    以及跨越兩千多年的宏偉視角,所帶來的大局觀。
    天子啟說:吳楚之亂平定之後,諸侯王們會越來越窮,早晚有一天,會買不起少府的瓷器。
    劉榮承認這一點。
    作為少府瓷器項目的第一責任人,劉榮也同樣清楚:過去這幾年,少府瓷器超過八成的客戶,都是漢家的宗親藩王群體。
    剩下兩成,也大多是豪商巨賈,以及部分閑散徹侯。
    但劉榮不會告訴——也無法告訴天子啟的是:在未來,漢家的商人群體,必定會在諸侯藩王們的屍骸上汲取營養,而後便如雨後春筍般,在關東大地遍地開花。
    道理很簡單;
    ——財富,並不會因為某個人、某個群體的貧窮,而消失在這片天地之間,而是會被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群體所擁有。
    諸侯王們權柄被削奪,斂財能力下降,也隻會讓那些不再能被諸侯王們斂入懷中的財富,流入到其他群體的錢袋中。
    故而,對於漢商們將來的購買力,劉榮抱以極大的自信和期待。
    “畢竟在太史公的《貨殖列傳》裏,武帝一朝,足以稱之為‘富可敵國’的豪商,便不下五指之數啊……”
    “嘿;”
    “這麽多錢,不被少府賺回來做軍費,難道要讓他們帶進土裏、埋進墓裏?”
    如是想著,劉榮便也將思緒收回,做出一副‘瓷器沒人買了,確實很讓人頭疼’的嚴峻之色。
    天子啟卻並沒有在瓷器的話題上停留太多,而是沿著官員俸祿的話題,繼續往下道:“官員買不起瓷器,不算奇怪。”
    “但九卿級別的高官,一年所得都買不起一件瓷器——這就有些聳人聽聞了。”
    ···
    “早在太祖高皇帝之時,我漢家對於官員收入,便已經有了大致的定論。”
    “——公卿二千石一年的俸祿,應該在養活府中妻兒老小、奴仆邑從二百人之外,還能用剩下的錢,在長安附近買下二十畝田。”
    “千石級別的官員,則要養活一家老小五十口,在拜會同僚時置辦拜禮,再給親長時不時送去酒肉,並為妻兒置辦幾身新衣。”
    “六百石、八百石的一縣主官,應該養活家裏的二十口人,並給手下得吏佐準備年節時的賞錢、布匹;”
    “便是百石的小官,俸祿也該養得起父母、妻兒至少七口人,並盡量維持自己的衣著體麵。”
    說到這裏,天子啟稍斂去麵上笑意,駐足側過頭,將期待的目光撒向劉榮。
    便見劉榮緩緩點下頭,順勢接過話題道:“但如今,九卿一年的俸祿,尚且隻夠家中用度,根本剩不下多少供人情往來;”
    “千石若是不受賄,甚至都還需要家中的女眷,時不時接一些女工、漿洗之類的活,來貼補家用。”
    “再往下,自更不必多言。”
    “——先帝時的廷尉張釋之,是訾官為騎郎,在被先帝賞識之前,愣是做了足足十年的郎官,都沒能得到調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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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至於彼時,擔任中郎將的袁盎前去拜會時,張釋之羞愧的說:做官久了,連兄長的產業都因我而驟減,還不如辭官。(久宦減仲之產,不遂)”
    “便是得了先帝重用,終得以官居廷尉,秩中二千石,張釋之那個為商做賈的兄長,也可謂是為張廷尉散盡家財。”
    或許在後世人看來,這很離譜。
    ——朝堂九卿,妥妥的宗廟柱石,年收入卻隻夠吃穿?
    誇張了點吧?
    再怎麽說,那也是兩千來石糧食,折錢也有十六七萬,將近兩個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了;
    兩個中產之家的全部家產,隻夠家庭開銷?
    奢靡了點吧?
    但隻要掰著指頭算筆賬,就可以知道劉榮這個說法,其實一點都不誇張了。
    便說九卿,中二千石的俸祿,實俸二千四百石每年,按月發放一百石粟,外加一百石粟價值的錢,大約七千錢。
    這就可以開始算賬了。
    作為九卿,有三五個妻妾、十來個兒女,不過分吧?
    妻兒十幾口人,好歹是九卿的妻小,每人給配個仆從,應該的吧?
    再加上看門的門房,灑掃的仆役,廚子、媽子之類,又是二十來號人。
    國家幹部,當朝九卿,府上就五十號人,已經是很儉樸的人員配置吧?
    ——每人每月二石的口糧,一百石祿米這就沒了。
    再說剩下的俸錢七千錢;
    上下朝坐的馬車,用不用修補維護啊?
    拉車的馬,用不用喂點精料,再三不五時找個獸醫看看呐?
    家中妻妾買點胭脂粉黛、兒女吃點零嘴?
    再隨便有個兒女害了病,找個大夫抓個藥——區區七千錢,都未必夠!
    而且百石米、七千錢,還隻是這麽一家五十來口人的生活成本。
    買仆人、買車馬,以及娶妻納妾、興建宅邸之類的啟動資金,都還沒算在裏麵。
    真要算下來,除日常生活成本外的‘意外支出’,可不就得指望別人行賄,好帶來‘意外收入’嘛……
    “賄賂之風,必然是不可取的。”
    “但今我漢家,自有國情在此——貪官貪的明目張膽,清官想不貪,卻也礙於生計,不得不貪。”
    “尤其是賄賂之風外,又多出個奢靡之風,就更讓二者‘相得益彰’了。”
    說著,天子啟便將搭在劉榮肩上的手抬起,又輕拍了幾下。
    待劉榮側頭望向自己,才悠然歎氣道:“對外,太子將來的重點,是北方的匈奴人。”
    “對內,第一個要做的事,就是矯正我漢家的受賄之風。”
    “但受賄之風,和南方的趙佗一樣——屬於必須要處理,卻絕不可用猛藥的奇症。”
    “在收緊官員收受賄賂的口子前,太子先要解決官員俸祿,不足以保障官員生活的問題,從源頭上,解決官員‘不得不貪’的困境。”
    “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仍明目張膽貪汙受賄的,便可以用來殺雞儆猴了……”
    聽著天子啟將日後,自己這一朝的內治、外征掰開揉碎,事無巨細的講給自己聽,劉榮自是一陣動容。
    卻也隱約間,意識到了某些不足為人道的事。
    “父皇……”
    下意識一聲輕喚,卻惹得天子啟身形一滯;
    隻片刻之後,又灑然一笑,再次背負起雙手,大步朝著不遠處的行宮走去。
    一邊走,嘴上一邊不忘故作輕鬆的說道:“且學著吧~”
    “太子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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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的私苑,朕也想好了。”
    “——就挨著朕的思賢苑,名:博望。”
    “本想喚個‘武安’‘北望’之類,卻是太過直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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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陪朕用膳。”
    “朕再好好給太子,講講我漢家的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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