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皇祖母,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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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兒若是沒記錯的話,皇祖母入宮侍奉於呂太後左右時,太祖高皇帝,已宮車晏駕?”
    半個時辰後。
    長樂宮,長信殿。
    懵懵懂懂的栗太後,已經在竇老太後、劉榮祖孫二人一致的默契下,被請回了寢殿休息。
    獨剩祖孫二人,於禦榻之上聯席而坐。
    老太後雙手扶著鳩杖,額角輕靠於杖身,目光一如既往的渙散無焦。
    劉榮則一手扶膝,一手端著茶碗,輕輕抿下一口。
    似是隨口一問,卻惹得老太後悠悠一聲長歎,旋即便陷入了漫長的回憶之中。
    “太祖高皇帝二年,清河郡觀津縣竇氏生一女,起名:漪房。”
    “竇漪房,竇氏次女,上有兄長一、下有幼弟一。”
    “——長兄竇建,字長君;”
    “幼弟竇廣國,自少君……”
    以一種仿若夢囈的口吻,及極為怪異的第三人稱視角,老太後開始回憶起自己的‘由來’。
    “不過總角之年,我便仿若老婦人般——發、眉皆脫。”
    “不到十歲的年紀,便成了禿頭、無眉的怪人。”
    “——父母雙親、族中長輩,都以我為不祥,更為我而不齒,多有疏離。”
    “每逢七月七,族人、兄弟都會出門觀星——說是要看織女;”
    “唯獨我這禿頭無眉怪,時至今日,都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織女’,究竟是不是某個織布的少女……”
    每說起這段往事,竇老太後都總是不可避免的陷入哀傷。
    反倒是今日——這氣氛最沉重的一回,老太後反倒像是徹底大徹大悟,渾身上下都隻散發出一股純粹的釋然。
    以至於話語中,時不時以‘那竇漪房’,而非‘我’的怪異人稱進行敘述。
    “竇父本為秦吏,為避戰禍隱於清河,清貧垂釣,自得其樂。”
    “漪房年十一,父垂釣不甚墜河溺亡。”
    “竇父之喪葬事,使竇氏一門大半田產被變賣,漪房三人、竇母一人,皆無以為繼。”
    “——為保祖宗血牲、香火不斷,竇母忍痛,使長君、少君二子為人奴仆,不知其去往何處。”
    “即女漪房,則選秀落榜,入宮隨侍姬嬪左右……”
    說到此處,老太後停頓了很久。
    足足過了有小半炷香的功夫,老太後才如夢方醒般,將心神斂回了眼前。
    “太祖高皇帝十二年。”
    “——我以良家子入宮,是在太祖高皇帝十二年。”
    “當時,高皇帝宮車晏駕,屍骨未寒,孝惠皇帝未冠而立。”
    “呂太後為孝惠皇帝張目,以充實後宮,方有當年的竇漪房,以良家子入宮,又被呂太後所喜愛,隨行左右侍奉。”
    …
    “隻不幾歲,呂太後便有心促成孝惠皇帝,與張皇後孕育嫡子,便盡釋宮人與賜諸侯。”
    “當時,趙國離清河不遠——離我家鄉不遠。”
    “但苦於手中,沒有珠玉金石行賄,便被那宦者令記恨於心,反賜予當時的代王,後來的太宗孝文皇帝。”
    “想當初,得知自己要去代國,而非離家鄉更近的趙國,我還曾好一番苦惱?”
    “終歸還是不敢觸怒呂太後、不被悖逆太後懿旨,隻得恭順領命,去了那代都晉陽……”
    老太後一番追憶,便是原本有正事兒要說的劉榮,都不免有些失了神。
    有些故事,哪怕你聽過無數遍,直到故事每一步的發展和轉折,但當這個故事,從親身經曆的老者說出口,你也依舊會忍不住想要聽下去。
    此刻,劉榮便是這樣一幅狀態。
    隻可惜,竇老太後的‘故事’,講到這裏便已經結束。
    而那雙明明已經接近失明,卻又泛著莫名寒光的眼眸,則是在提醒劉榮:皇帝的問題,我回答了。
    而且答得很細。
    接下來,皇帝哪怕是放屁,也最好放的響一點……
    故事聽完了,劉榮也要開始正題了。
    而劉榮的整體,卻延伸在了老太後並不曾預料到的點。
    “如此說來,皇祖母雖不曾一睹太祖高皇帝龍顏,卻也對高皇帝執政之道,多少有所耳聞?”
    莫名其妙的表明自己的論述切入點,劉榮便丟出了自己的問題。
    “世人皆知,太祖高皇帝戎馬半生;”
    “自打舉反秦義軍於豐沛,之後不是在抗秦,就是在討伐異姓諸侯不臣。”
    “為了在當初,我漢家府庫空虛、百廢待興的困難時期,湊夠討伐異姓諸侯的軍費,太祖高皇帝,可是連三銖鉛莢錢這等手段,都不得已使出來了。”
    “——皇祖母認為,這是為何?”
    “何以太祖高皇帝,如此不信任後世之君——如此不信任孝惠皇帝,寧願在戰場上廝殺至死,也不願將哪怕一兩家異姓諸侯,留給後世之君去處理呢?”
    …
    “是太祖高皇帝,自負到認為後世子孫萬代,都出不了第二個能動異姓諸侯的明君?”
    “是孝惠皇帝,當真昏聵無能到以天子之身,都對付不了一兩家異姓諸侯——如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之類?”
    “退一步講,就算孝惠皇帝果真那般軟弱無能,太祖高皇帝當真那般瞧不上孝惠皇帝,不也還有呂太後嗎?”
    “莫非呂太後,也辦不成這件事、也除不盡我漢家的異姓諸侯?”
    “又或者,是太祖高皇帝好大喜功,不願將哪怕一丁點功勳,留給後世子孫去安身立命,非得把伐滅異姓諸侯的功勞全都占了?”
    “若果真如此,太祖高皇帝又為何帶頭‘自汙’,極度否定自己英明神武,反而去強調虛無縹緲的君權神授?”
    “好大喜功的人,怎可能受得了如此委屈?”
    “受得了如此委屈的,又如何會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呢?”
    如機關槍般,突突突突一連串的問題,問的老太後多少有點懵。
    也就是那麽片刻呆愣,讓老太後下意識脫口而出:“自然不是。”
    “太祖高皇帝,自然是個明君。”
    “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出於宗廟、社稷之考量。”
    “故而……”
    “故而………”
    話說一半,老太後終於反應過來,劉榮究竟要說什麽了。
    隻是話頭已經開啟,偏偏老太後還接了一下、拖了一手。
    這一下,劉榮可就沒法打住了。
    “皇祖母心裏明白。”
    “孫兒,也了然於胸。”
    “——太祖高皇帝,既不是好大喜功,也不是對後世之君無差別蔑視。”
    “而是太祖高皇帝明白:異姓諸侯之弊,每拖一天,便會多出一份險阻。”
    “若拖得夠久,便是英明神武如太祖高皇帝、‘功高莫過於太祖高皇帝’的開國之君,也未必就能奈何的了雄踞關東,並逐步強盛的異姓諸侯。”
    …
    “所以,太祖高皇帝,寧願拚上自己的一把老骨頭,也要為後世之君,徹底掃清異姓諸侯之弊。”
    “即便這麽做,讓太祖高皇帝為漢王五年、位九五七年,卻幾乎不曾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甚至於連性命,都丟在了討伐九江王英布之後,太祖高皇帝,也仍舊在所不辭。”
    “——孫兒嚐聞: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太祖高皇帝手段盡出,甚至無所不用其極的伐滅異姓諸侯,不過是為我漢家——為孫兒在內的曆代先皇、後世之君,而‘計深遠’而已。”
    “便是民間凡夫俗子,尚且會有苦一苦自己,攢下積蓄給後代換前程的念頭;”
    “何況是我漢家的太祖高皇帝——何況,是我漢家的縣官、天子呢?”
    如是一番話說出口,劉榮即便還沒真正去做這件事,也已經莫名感覺到自豪了。
    ——最後一句話,劉榮說的不僅是‘何況是太祖高皇帝’,而是稍帶上了‘漢天子’三個字。
    很顯然,老太後聽出來了劉榮這層意圖。
    隻是理智回歸後,老太後的重點,仍舊放在呂太後這個史詩級副本的地獄難度之上。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帝王之愛民,則籌謀以圖安。”
    “——安。”
    “國有強有弱,時強時弱,然亙古不變者,不外乎‘安’字而已。”
    “皇帝之所欲,乃欲強國。”
    “強國,有很多辦法。”
    “但觸碰呂太後,會使宗廟不寧、社稷不安。”
    “相較於這‘不安’,皇帝所謂強國——所謂‘為後世之君計深遠’,也不外乎鏡中花,水中月。”
    不得不提的是:作為如今漢室朝堂中樞,唯二親眼見過呂太後、唯一在呂太後身邊近距離接觸過的政治人物,竇老太後對呂太後的恐懼,是源自於靈魂深處的。
    這並不是由於老太後的軟弱、怯懦;
    而是太祖高皇帝劉邦的八個兒子中,除長子齊悼惠王劉肥、次子孝惠皇帝劉盈、四子代王/太宗皇帝劉恒,以及幼子淮南王劉長外——餘下四顆諸侯王、開國皇子的項上人頭,深深刻在老太後靈魂深處的。
    還有那頭人彘;
    還有那些無辜慘死宮中,最終屍骨無存不說——甚至連身死都彷如落葉般,沒能激起半點浪花的苦命宮人。
    竇老太後恐懼呂太後。
    恐懼與呂太後相關的一切。
    但老太後絕非個例。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膽敢觸碰這禁忌、似乎並不恐懼這禁忌的天子劉榮,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異類’。
    隻不過,劉榮一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此刻,劉榮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知道漢家乃至華夏,需要這麽一位穿越者皇帝,做出怎樣驚世駭俗的乾坤獨斷……
    “孟軻有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曰: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
    “《司馬法》雲: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皇祖母說:宗廟社稷之重,不外乎一個‘安’字。”
    “但孫兒要說,帝王之道、之要,不外乎一個‘擔’字。”
    …
    “總要有人去做的~”
    “就像太祖高皇帝,必須除盡異姓諸侯,太宗、孝景皇帝,必須休養生息、積蓄力量。”
    “——一代天子,有一代天子的使命。”
    “總要去做,也終歸逃不掉……”
    說到這裏,劉榮也終於放下了手中茶碗,嗬笑著起身;
    象征性整理一番衣冠,對老太後緩緩拱起手。
    麵上,劉榮雖佯裝出輕鬆之色,眼底深處,卻也陡然湧上濃鬱的鄭重。
    “太祖高皇帝一朝,異姓諸侯之弊,是我漢家的首患。”
    “呂太後年間,府庫空虛、國朝暗弱,是我漢家最不容忽視的缺陷。”
    “太宗皇帝在位,我漢家必須休養生息、必須積蓄力量;”
    “先孝景皇帝即立,我漢家又到了不得不剔除宗親諸侯爪牙——為決戰匈奴做最後準備的時候!”
    …
    “現在,到孫兒了。”
    “——漢匈決戰,不過浩浩大勢而已;”
    “即便沒有孫兒,隨便哪個弟弟——如膠東之類,也同樣能辦的成。”
    “但孫兒這一朝真正要做的、該做的,是盡除往年之積弊,以正天下人視聽!”
    “孫兒當然可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安心準備決戰匈奴,再頂著潑天武功君臨天下,肆意一生。”
    “——正如當年,太祖高皇帝完全可以不管異姓諸侯,而是在長安沉淪於人間至樂;”
    “——正如當年,太宗孝文皇帝完全可以垂拱而治,任由邊關糜爛,關東割據,朝堂腐潰,民不聊生。”
    “恰也如當年,父皇——先孝景皇帝,大可不必削藩逼反,以誅吳楚;”
    “而是可以在長安,好生陪在皇祖母左右,以免被梁王叔奪了恩寵,失了母眷……”
    言至此,老太後依然明白:自己無論如何,都已無法阻止劉榮。
    除非廢帝;
    但如今的劉榮,絕非當年的少帝劉恭。
    甚至都不再是去年、前年的‘天子榮’了……
    “皇祖母,何意?”
    “——共為之,以報效太宗孝文皇帝恩德,為漢賢後乎?”
    “——相阻之,以保我漢家今日之安泰,為一庸人乎?”
    “亦或,坐觀其變,任由孫兒碰個頭破血流,再站出來‘誅滅暴君’,一石二鳥——即除了孫兒這不屑子孫,又破了呂太後這顆燙手山芋?”
    “皇祖母,欲如何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