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穿越者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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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麽一段時間——大約是太宗皇帝彌留之際,先帝即將新君繼立、劉榮也將從‘皇庶長孫’變成皇長子的那段時間,劉榮是真的有很認真的想過。
    真要和曆史上的漢武大帝,搶奪漢家的天子之位嗎?
    若真搶到了,那自己真的能做到比曆史上的漢武大帝,都還要更好的地步嗎?
    這些疑慮,曾伴隨劉榮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直到後來,太宗孝文皇帝駕崩,先帝繼承皇位,劉榮身上也聚集了越來越多道目光——專屬於皇長子、皇嗣的審視目光後,劉榮才逐漸從迷茫中解脫了出來。
    當時,幫助劉榮走出迷茫的,主要有三點原因。
    ——其一,個人得失。
    在先帝老爺子沒有嫡子,又出於某些特殊原因,而不可能有嫡子降世的前提下,皇長子的身份,使劉榮天然具備儲位爭奪權的同時,也天然喪失了‘退出競爭’的權利。
    考慮到孝景(廢)薄皇後因真正原因終生不可能生育,劉榮幾乎是從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是半個儲君。
    這是華夏封建時代的普行價值:嫡長子繼承製,所授予劉榮的特權。
    卻也恰恰是由於這個原因——恰恰因為劉榮打自出生,就是最有機會、贏麵最大、牌麵最好的儲君之位爭奪者,也使得劉榮這一生,根本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要麽獲立為儲,而後順位繼承皇位;
    要麽,被某個坐了皇位的弟弟,出於‘斬草除根’的考慮清除。
    所以,哪怕是為了自己,劉榮也必須去爭一爭。
    ——好不容易穿越一遭,總不能引頸就戮,扯什麽‘尊重曆史走向’的蛋吧?
    其二:家國情懷。
    對於曆史上的漢武大帝,劉榮自認為還算比較了解。
    根據劉榮從史料當中獲取到的信息,曆史上的漢世宗孝武皇帝劉徹,其實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人。
    ——武功極其鼎盛!
    相應的,文治、內政,也極其拉胯。
    後世人透過書本、透過史官筆下的字裏行間,自然是將更多的關注度,都投入到了令人熱血沸騰的對外征戰。
    但劉榮前世,恰好是那極少數秉持‘全麵了解’的原則,將漢武大帝的畢生得失,都仔細了解過的奇葩。
    在劉榮看來,說一句略有些不敬聖王明君之嫌的話:漢武大帝的畢生功績,恰如其諡號——單一個‘武’字便能完全概括。
    劉榮當然不否認,在‘武功’這一層麵,遍觀兩漢四百餘年,乃至華夏上下八千年青史,能比漢武大帝更勝一籌者,怕是不過五指之數。
    但作為理性的旁觀者,以及穿越而來,設身處地經曆這個時代的參與者,劉榮也不得不說:曆史上的漢武大帝,真的是武功有多鼎盛,內治就有多差勁。
    獨尊儒術,消除學說、思想多樣性,限製華夏文學思想發展;
    奢靡享樂,盤剝百姓——明明有文景之治打下來的底子,卻拿去供自己大興土木、遊玩天下。
    等到了要打仗的時候,又把算盤珠子蹦到老百姓臉上,恨不能連空氣都收一層稅!
    以至於曆史上的武帝一朝,天下百姓民,不說是民不聊生,也起碼是迅速從文景之治所孕育的溫床中,迅速跌落回秦漢之間的煉獄。
    土地兼並——天下百姓人均農田占有麵積,從漢初的一戶五口百畝田、文景年間的人均十五畝,戶均九十畝,迅速跌到人均八畝,戶均四十畝!
    稅賦繁重——文景年紀三十取一的農稅,重新恢複到開國時十五取一的水平;
    為太宗皇帝削減為每人每年四十錢的口賦,也被恢複到了開國時,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錢。
    除此之外,各種各樣的苛捐雜稅,甚至繈褓嬰兒的‘人頭稅’……
    如果說,開國時期的漢室百姓,是窮苦,但心靈安寧、憧憬未來;
    文景年間的百姓,是窮而不苦,非常知足;
    那武帝年間的漢民,真真是困苦到了極點。
    ——原本踴躍、積極,甚至要靠走關係、拖人情進去的漢室軍隊,成了中央強製征召;
    原本積極、上進,努力追求更好生活的老農們,無不成了麻木不仁,種一天地吃一天糧,哪天死了也算解脫的行屍走肉。
    一切矛盾,都被接連不斷的對外戰爭勝利,所暫且壓下。
    直到對外戰事也開始出現不利——尤其衛霍之後,漢家幾乎再也不曾從匈奴人手中,討到哪怕一次便宜的時候,矛盾終於集中爆發。
    農民起義。
    對於這個詞,任何曆史愛好者都不會感到陌生。
    在華夏曆史上,這個詞每出現十次,就至少有九次是在王朝末年。
    可以毫不誇張的說:農民起義,就是封建王朝的喪鍾。
    當農民起義爆發,那無論最終成敗,都必定意味著這個王朝,已經腐朽到了根兒上,崩塌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劉榮前世並非史學家,而僅僅是一個曆史愛好者。
    在劉榮的印象中,華夏曆史上,似乎隻有這麽一次特例——在出現農民起義後,王朝非但沒有崩塌,反而還就此‘中興’,而後又享國百餘年。
    沒錯。
    絕大多數後世人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赫赫有名的漢武大帝,其在位末期,華夏大地曾出現過農民起義的苗頭。
    許是這苗頭太過渺小,又或是最終,並沒有燒成覆滅漢室的燎原烈火——史家對這段時期的農民起義著墨不深。
    但劉榮很清楚;
    尤其是在屁股真正坐上皇位,真正成為漢家的天子、華夏統一政權的帝王後,劉榮更加清楚:農民起義,究竟意味著什麽。
    先帝老爺子,曾在私底下說過這麽一句話。
    ——一位皇帝,凡是其在位時期,有底層民眾因不堪壓迫,而揭竿而起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徹頭徹尾的暴君!
    注意!
    不是昏君,而是更惡劣的:暴君!
    昏君或許昏聵,但人家隻是不做事兒;
    但暴君,那可就是不幹人事兒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似乎也可以這麽說:按照先帝老爺子——漢孝景皇帝劉啟的判定標準,曆史上的漢武大帝,是一個毋庸置疑的暴君。
    也不知道曆史上的景帝老爺子,在地底下看到自己親自選定、親手培養的繼承者,最終卻成長為‘暴君’,究竟是怎樣一種感受……
    劉榮倒沒這麽極端,或者說是絕對。
    在劉榮看來,說曆史上的漢武大帝是‘暴君’,那顯然還遠不至於。
    但是否能評判其為:明君、聖君,劉榮覺得,這需要好好說道說道。
    一個好的皇帝,一個值得千古傳頌的皇帝,會拿父祖攢下來的對外決戰經費大興土木、到處遊玩,然後讓老百姓給戰爭買單嗎?
    一個真正英明、睿智的天子,能被底下的臣子欺瞞、編排到最終,由太子儲君鬧出巫蠱之禍那樣的動蕩嗎?
    說得再直接一點:一個明君、聖君,能逼得治下百姓——自己的子民,被壓迫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終不得已揭竿而起,興兵起義嗎?
    明白了這些,也就不難知道劉榮,對曆史上的漢武大帝,究竟是怎樣的感官、做怎樣的評價了。
    ——和祖龍嬴政一樣,對華夏文明有卓越貢獻,且曾做過一件或幾件開創性的大事兒,為華夏文明奠定了某一層麵的堅實基礎,卻也暴虐無道、晚年昏聵的,明君與暴君的結合體。
    後世人有一樁笑談:圍棋大師柯潔距離‘棋聖’的身份,就隻差駕鶴西去了。
    劉榮也曾想過:唐玄宗李隆基,要是死早一點就好了。
    而始皇嬴政和漢武大帝,在劉榮看來,大致也是和唐玄宗一樣的情況——活的太久,死的太晚。
    當然,也不完全像。
    畢竟唐玄宗的前半生,英明的著實純粹,當真挑不出毛病;
    而祖龍、漢武二人的缺陷,或者說是‘毛病’,卻都是貫穿人生始終。
    所以,劉榮最終做出判斷:曆史上的漢武大帝,並不具備太高的不可複製性。
    ——你有文、景這樣的父祖,我劉榮也有!
    ——你有衛、霍這樣的絕代雙驕,我劉榮也照樣可以有!
    你有驅逐胡虜,報仇雪恨的誌氣、骨氣,我劉榮也有;
    但我劉榮有的東西——穿越者的廣闊視野、先見之明,你沒有;
    名正言順的法理根基,不受妻族鉗製的自由度,羽翼豐滿的儲君生涯,你沒有。
    最主要的是:曾親身經曆底層人民疾苦、明白底層人民困境的親身經曆,以及對底層懷有的憐憫、偏袒,你沒有。
    總結概括起來,就是劉榮認為漢武大帝做得好的,自己也能做到。
    ——左右衛霍也不曾和曆史上的漢武大帝,這個時間線的膠東王滴血認親。
    由此二人,外加文景之治積累下來的底蘊,以及堅定不移的意誌,沒道理劉榮將來的武功,就比不上曆史上的漢武大帝。
    尤其曆史上,漢武大帝的武功,也並非盡善盡美。
    衛霍二人之後,漢家那可是打一仗敗一仗,幾乎是把衛霍為漢家嬴來,並嘴對嘴喂下去的勝利果實,都原封不動得吐了出去。
    如此說來,劉榮不是‘未必會做的比漢武大帝差’;
    而是:幾乎必定會比漢武大帝做得更好。
    若不然,也太對不起穿越者的身份了……
    至於曆史上,漢武大帝沒做到,或者說是沒做好的——尤其是內部治理問題,劉榮更是毋庸置疑的,會做的更好。
    不是劉榮的治理手段有多高明;
    而是對照組實在是太拉跨,已經沒給劉榮留下‘更差’的下降空間了。
    教條的說:劉榮這一朝,隻要不爆發農民起義,以及遍及大半個社會層麵的怨聲載道,就可以說劉榮在內部治理層麵,做的比曆史上的漢武大帝更好了。
    這?
    難道不是有手就行?
    但凡幹點兒人事兒——甚至但凡少幹幾件不當人的事兒,都不至於搞出官逼民反、農民起義的史詩級樂子。
    最後——在個人得失層麵‘沒有退路’,以及家國情懷層麵‘我能做得更好’外,第三個讓劉榮走出迷茫,決定改變曆史,把漢武大帝摁下去的原因,則正式眼下,劉榮正在和竇老太後討論的點。
    曆史局限性。
    封建帝王,執政水平或許有高有低,文治武功、曆史貢獻或許有多有寡;
    但無一例外的:無論明君還是昏君、聖君還是暴君,都有著不可避免的曆史局限性。
    頂天了去,也就是有極個別的佼佼者,能大致判斷未來百十年,華夏文明的大致走向;
    但具體的事件、轉折,以及如今還未顯現,未來卻會威脅政權乃至文明的弊端,土著皇帝都不可能未卜先知。
    而這,卻恰恰是劉榮這個穿越者最大的優勢。
    說句稍有些違背唯物主義的話:自打穿越,劉榮就一直覺得,自己這段堪稱奇幻的穿越經曆,必定有什麽特殊的因果。
    ——必定是某個未知的存在,認為華夏需要一個先知先覺得穿越者,才促成了劉榮這段奇幻的穿越旅行。
    所以,劉榮要做的,從來都不是第二個漢武帝,又或是單純在已有的曆史上,比自己取代的漢武大帝做的更好。
    而是那些旁人都做不了、看不到,隻有穿越者才有能力、有眼界去做的事兒,才是劉榮真正需要重點去做的。
    比如糧食、鹽鐵的官營,就是劉榮在為這個還相當落後的時代,奠定‘國家宏觀調控’的政治基礎;
    比如商業、工業的‘拔苗助長’,是劉榮盡可能發揮穿越者的優勢,加速華夏文明的曆史發展進程。
    再比如,像眼下這般,做一些明明很有必要,卻根本沒人敢做,也沒人發覺其必要性的事。
    隻可惜,事與願違。
    或者說,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竇老太後這一生,經曆了太多太多;
    單是劉榮這看似激情澎湃的‘鼓噪’,不可能打動老太後幾近看透凡塵的心。
    最終,老太後給出了一個並不讓劉榮滿意,卻也最符合其身份、性格的答複。
    不置可否。
    在事態失控之前,老太後原則上不插手此事。
    如果劉榮最終做成了這件事,那老太後可以一輩子不插手此事。
    可一旦事態失控,甚至僅僅隻是呈現出失控的征兆,那老太後,就很有可能強勢從幕後走上台麵。
    到了那時,劉榮,就真的要如老太後所說那般:嚐一下久違的——失敗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