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知道

字數:3738   加入書籤

A+A-




    “沒有。我站在衙門門口等到天將明,一直確定沒人來後,我把他抱了回家。”苻清白說到這裏,話一頓,低低笑了,“那天晚上真的特別冷,凍得我腳都僵了,但是心很暖。”
    向桉:“回去之後,你家裏人不讓你養?”
    不然現在成了玄清道長座下的弟子。
    苻清白忽地安靜,抿著唇,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眨眨眼,撇過頭,向桉終究是懶得過多探究,權當是當這次湊巧的對話再次結束了,沒想到——
    “撿到他的那天白天,我剛拉著兄長們的遺體回了家。晚上,我抱著他回家,祖母見了便讓我抱去送人,說:‘他的人生已經很苦了,何苦再讓他送命?’”
    是了,苻府雖手握重權,世代為將,家風以忠良揚名立萬,可重權之下是不計其數的苻家男兒的馬革裹屍,是滿府婦人、孺子的悲痛欲絕。
    在苻老夫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當日,她怎麽可能忍心讓一個剛出生就被拋棄的啞孩子,從一個泥沼跳入另一個更深的泥沼?
    苻清白繼續道,“當時玄清初入宮,宮裏的人他一直用不順手,於是皇帝允許他自行養大一個弟子,日後伺候他生活起居。我聽說後,便抱著他送了去,親耳聽著玄清為他取名元空,這才放下心。此後,我去了沙場,再沒有見過他。”
    “今日見到他,我很意外,所幸他與小時候變化不大,一雙眼睛圓溜溜的,一如那時的可愛,而我也認出了他。想必,他今日之所以來,應當是玄清道長吩咐。”
    黑暗中,火盆裏燃著的炭火紅彤彤一片,邊緣處即將熄滅的火星微弱地閃耀,幾息耀眼過後便歸於黑暗。
    隻是火光閃耀的最盛一刹,朦朧映照到了苻清白眸中的悲戚。
    極快、極快。
    一如既往的難以捕捉。
    向桉張嘴想說兩句安慰的話,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說不出,比起安慰,她更想問問別的。
    比如:為何你深夜不在家為兄長準備後事?撿小孩的橋洞旁邊是不是有一條河?深夜一個人去那裏做什麽?站在衙門口的時候,你想了些什麽……
    有些話、有些事,不必明說,因為即便未明說,也能想到真相,可真相往往挑不開、不能挑。
    一旦挑開,便會發現傷口下是更大的傷,鮮血淋漓,不忍直視。
    向桉沉默著,接不上話,也不想接,話已至此,太過壓抑沉重,早點結束才好。
    “公主在想什麽?”苻清白問。
    “在想你那天晚上怕不怕——”話說一半,向桉停下,忽然反應過來,瞪著眼睛看他,“你怎麽知道我在幹嘛?”
    在黑暗的屋子裏呆久了,眼睛已經漸漸適應,借著火光,向桉看見苻清白麵上並無表情,雙眼緊盯著她,眼珠子隨著她動而動。
    向桉狐疑道:“你什麽時候能看見我,聽到我說話的?”
    她聯想到先前好幾次與現在一樣的情形,不禁懷疑起苻清白這廝是不是一直在裝看不見她。
    “適才蘇醒後。”苻清白道。
    他這一說,向桉就想到了元空搖醒他,他睜開眼時表情唯一一次如同見到鬼時的波動大表情。
    她挑挑眉道:“是嗎?那為什麽先前你讓我走?”
    苻清白:“感覺。”
    “不信。”向桉裝作斬釘截鐵,一口咬定,“本宮死了快一年了,除了玄清,沒人知道我,你怎麽感覺?怎麽確定是本宮的?”
    苻清白:“……”
    苻清白這回不說話了,隻靜靜看著她,幾乎不錯眼,似她是什麽眨眼就會消失的稀罕寶貝。
    拜托!她算什麽寶貝?
    係統一重開,所有人的記憶都得重開。
    眼神過於嚇人,向桉沒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無奈妥協:“行!我信,信你所謂的感覺,行了吧?”
    話落,平躺的苻清白輕輕閉上了眼睛。
    向桉見此,自覺退到了屏障最大範圍處,盤著腿坐下,準備閉眼假寐,正想捋捋今天亂七八糟的一天,不遠處,苻清白忽然道:“不怕。”
    不怕?
    不怕什麽?
    短短短兩個字,向桉琢磨了好一會,然後驚覺——他在答她先問的“在衙門怕不怕”的話。
    憋了幾憋,忍了幾忍,向桉還是窘著臉答:“我話都沒問完,其實你可以不用答。”
    靜靜等了幾息,沒等到回話,寂靜的黑夜裏隻剩苻清白淺淺的呼吸聲。
    輕手輕腳湊近一看,向桉腦門瞬間一黑——居然真睡著了。
    “喂!大哥!我死了,我是鬼啊!鬼啊!很嚇人的!你不怕我?”
    苻清白:“……”
    “我吸血的!我吸陽壽的!”向桉崩潰,她深深的感受到了苻清白對一隻鬼的冷暴力。
    這讓她這鬼生怎麽完整?
    簡直丟大臉!
    氣呼呼蹲回去,向桉決心不理他。
    醜時三刻,一陣窸窣的聲音吸引了假寐中的向桉,睜開眼睛,在黑暗中好一會的辨認,確認了聲音來自於苻清白的方向。
    起身,正要去看看,耳朵卻隱約捕捉到些微的、壓抑的哭聲。
    向桉腳步一頓,踏起的一隻腳硬生生僵在半空,許久恍然想起自己走路沒聲音這件事,落下時,驚覺察覺腳不知何時麻木了,腳心如千萬根密針紮入,酸酸脹脹,直達渾身。
    失去了雙臂的苻清白,並非表麵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靜和淡然。
    哪怕在沙場上出生入死,見慣了屍橫遍野、斷手斷腳的場麵,他能用平常心接受失去手臂,可麵對未知的未來,他同樣恐懼。
    也是,一個人再如何厲害,也不過都是人,哪可能不害怕?
    向桉默默蹲回角落,黑夜裏那壓得極低極低的哭聲,短短盞茶功夫便已悄然安靜。
    向桉靜靜抬眸望去,傾聽黑夜裏已平穩入睡的呼吸聲,心緒無比複雜的想:“他隻給了自己盞茶功夫的發泄啊。”
    一個連脆弱情緒都不允許自己持續太久的人,心底壓著壓力往往相當沉重。
    苻清白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