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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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去幽州,最便捷的途徑是取道洛陽。
    京師長安距東都洛陽八百多裏,兩京之間十裏一亭三十裏一驛,可說是北方最方便的一條官道了。隻不過驛站僅供官家傳遞信息和貨物,或為來往官員提供住宿,平民百姓有錢也住不進去,得自尋旅店或者寺廟投宿。
    關中地窄人稠,五穀豐稔的豐收年份,糧食尚且緊張。稍有天災,則立刻爆發饑荒。
    多年之前京畿地區遭遇大荒年,江淮的糧食無法及時供給長安百萬人口嚼用,皇家本著惜民的心,攜帶後宮女眷、宗親貴胄並滿朝文武幾萬人前去東都“就食”,年幼的萬壽公主也曾跟著去過一趟洛陽。
    然而那一趟如同天子巡幸,禦道輦輿浩浩湯湯,一路之上各地官員無不傾力奉獻,寶珠隻記得好吃好玩,搖搖晃晃就到了。
    這一趟可就難受了。
    本來是麥子成熟收割的季節,田地卻龜裂板結,放眼望去都是枯死的荊棘荒草,雖然還沒到餓殍遍野的地步,卻也百業凋零,與京城長安的繁華稠密有天壤之別。
    路上偶然碰到擺攤的小販,還能吃上一口熱食,如果不湊巧,隻能以隨身帶的幹糧饢餅充饑,以水相送才能勉強咽下去,許多時候有錢也沒處使。
    韋訓師兄弟過慣了這種日子,自然不覺苦,公主這千金之軀可遭罪了。木胎的馬鞍生硬,連著騎了兩天驢,大腿內側的皮都磨破了。
    她曾跟韋訓抱怨過鞍子質量不佳,他卻說這是前主贈送的。如果不是她說會騎射,需要馬鐙輔助,他幹脆就不要這一套馬具,光板騎驢,還能多講下兩貫錢來。
    韋訓的理財風格就是這樣能摳則摳,寶珠心有不滿,卻知道旅費不富裕,若是按照她以前的生活用度來消耗,隻怕還沒上路就把錢花光了。於是隻能強自咬牙忍耐,心裏盼望化作飛鳥,紮上翅膀立刻趕到阿兄的身邊。
    至於韋訓,她在心裏暗自封他個太府寺卿,總領左藏署右藏署,專管國庫金帛帑幣,市肆財貨交易。腹誹如果以這種吝嗇的勁頭管理國庫,那就再也不怕庫中空虛,入不敷出了。
    這一日天色漸晚,三個人投宿於路旁一家小客棧,店主卻說單獨房間已經客滿,大間通鋪還有幾個位置。寶珠不知道通鋪為何物,進屋一瞧,隻見幾個光著膀子的腳夫坐在鋪上摳腳,還沒看清楚陳設如何,就被他們濃鬱的汗餿腳臭味熏出來了,奔到店外隻是幹嘔。
    她嫌惡地說:“我就算露宿荒野,也絕不睡那裏麵!”
    韋訓道:“如果加緊腳步,或許還可能在關城門之前趕到新豐縣。但你沒有公驗,怎麽入縣城是個問題。”
    他之前提過,如果偽造一份買賣奴婢的合同,以女奴身份行走倒也方便,但良賤身份差之千裏,奴婢賤隸在律令中跟牲畜沒有區別,兩者之間甚至不能通婚。寶珠願意裝作庶民百姓,卻寧死不肯當賤婢。
    如果偽裝成饑民逃荒,一般心懷仁義的縣令會默許經過,但別說衣服不像,公主這膚發舉止,也根本不像是到了山窮水盡。
    十三郎說:“新豐這種小地方沒有長安那麽嚴,若是私下賄賂門吏,大概也能入城,隻是要多花個二三百錢。”
    寶珠立刻拍板:“就這麽辦!”
    韋訓提醒道:“一路上要勘驗的關卡有幾十個,次次賄賂,加起來可不是小數哦。”
    寶珠仍堅定拒絕:“若為賤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我答應,祖宗也不能答應。”
    於是韋訓從褡褳裏數出三百錢交給十三郎,讓他先行去新豐縣交涉。如果事情能成,第二天一早再匯合入城。
    寶珠略顯訝異,問:“這小孩兒才十一二歲,能自己去辦事?”
    韋訓笑言:“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他從小到處討生活,接人待物頗機靈。”
    寶珠仍然放心不下:“要是賄賂不成,官差翻臉抓他怎麽辦?”
    “十三入門太晚,雖沒學到什麽本事,自保也足夠了,你不必擔心。”
    聽他口氣自信,寶珠才半信半疑地讓小沙彌自行去了。
    無論如何,今夜入城是沒希望了。
    韋訓走過去向店主打聽,附近有沒有寺廟或者村落能夠借宿。
    那店主道:“附近是有一座尼姑庵,隻不過那是大戶人家的家廟,不留外客。”
    有個客人坐在門外乘涼,指點說:“沿著官道往東走一裏,有條小路,朝北走上六裏,有個叫方莊的地方應該可以投宿。”
    店主嗬斥道:“別害人,那莊子早廢棄了。”
    那客人也是吃驚:“怎麽就廢棄了?我還有個遠親住在那呢。”
    店主道:“你多少年沒來關中了?涇原兵變的時候亂軍就駐紮在那,能搶的都搶走,搶不走的全燒了,還能剩下什麽。”
    客人驚訝道:“方莊有個富賈,好大一片宅院,家中一百多口人,也滅門了?”
    店主不無幸災樂禍地道:“方財主是吧?早年他時常炫耀家中有一寶,附近人家都知道。所以亂軍進村的時候先去他家宅院,逼問拷打之下沒找到什麽寶貝,就把所有家資都搜空了,方財主家連一條狗一隻羊都沒活下來。後來他族兄弟繼承了那座大宅,沒過多久瘟病流行,又是全家橫死,從此再沒人打那座宅子的主意了。”
    店主的老婆出來說:“最近幾年呀,聽說裏麵有不幹淨的東西遊蕩,夜裏鬼叫連連的,去年有個小氣的走商舍不得錢想討個便宜,夜宿在那宅子裏,第二天就暴死了!看來那個方大戶,就算死了也放不下家裏的寶貝。”
    韋訓意興盎然聽得認真,寶珠瞧他表情,心中暗暗覺得不妙,向老板娘問:“既然死了人,官府沒有派人來查訪嗎?”
    老板娘轉過頭來說:“那當然是要報官的,但是官家也管不了鬼怪作祟啊,還能跟閻王爺要人不成?”又對寶珠說:“小娘子太過嬌氣,旅途行走哪有跟家裏一樣講究的,通鋪掛個簾子男女分開,人有床鋪,驢有嚼頭,不比露宿強多了?”
    寶珠想起那開間裏的醃臢氣味,一條簾子可是擋不住,堅定地搖了搖頭。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都得另找地方投宿。
    兩人一驢往新豐縣方向走了一程,果然見到一條朝北的小路,路口站著個挑擔賣魚的人,韋訓上前打聽。
    寶珠等得無聊,便騎在驢上湊過去看,見蒲草編的筐裏各裝著一隻泥瓦盆,盆中盛水,裝著大大小小七八條魚。
    賣魚人見她有興趣,連忙推銷:“小娘子買魚嗎?新鮮大魚,早上剛捕的,做成魚羹魚鮓都十分味美,又鮮又甜。這天色也晚了,我想便宜賣掉回家,大魚隻要十錢,小的五錢。”
    連吃了幾天幹糧,寶珠早就想換點別的,想到各種魚類菜品,更是食指大動,當下就要解囊購買。
    但見到盆中的魚黃背白肚,鱗片上有十字花紋,她遲疑地問:“這可是鯉魚?”
    ‘鯉’字音同‘李’,被稱為國姓魚,為避忌諱,官府幾次下令禁捕,如有不從,依律杖責。
    她這一問,那賣魚人登時變臉,尖聲反駁:“哪兒有什麽鯉魚,你可不要胡說,這分明是鯽魚!”
    他這樣嘴硬,倒讓寶珠以為是自己眼拙認錯了,便改口說要買鯽魚。但賣魚人卻死活不肯賣了,挑上擔子快步走開。
    寶珠莫名其妙,不解道:“官府確實不讓捕撈鯉魚,我問一句怎麽了?”
    韋訓全程看熱鬧,樂不可支,“這種事向來民不舉官不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有功夫日日盯著?窮困之人糊口尚且艱難,當然是捕上來什麽賣什麽。”
    寶珠眼見到嘴的魚遊走了,大為沮喪,嘟著腮說:“我也不是特別在意這個,誰知他又不賣了。”
    “你已經叫破這一行的規矩,他自然怕你買了魚轉頭拿去報官,哪怕生意不做,也不想惹這個麻煩。”
    “好吧……那附近可有客棧旅店?”
    韋訓搖頭:“隻有剛才路過那一家。”
    寶珠心生憂愁:“那怎麽辦,今晚是要露宿嗎?”
    “倒也不至於。”韋訓眼神閃爍,流露出一絲興奮,“既然走到這兒了,不如去那方莊瞧瞧。”
    寶珠杏眼圓睜:“你沒聽見那開店的夫妻說的話嗎?”
    韋訓滿不在乎地說:“他們不過是危言聳聽,想逼你住在他店裏,未必據實以告。”
    韋訓一邊敘述,一邊牽住驢的韁繩走上那條荒蕪的小路,顯然有了目的。
    寶珠聽他語氣裏沒有一點兒憂慮,反而頗為亢奮,驚叫道:“你幹什麽?都說了是凶宅還要去冒險?”
    “機會難得啊,來都來了,怎麽能不去見識一番?”口中說話,韋訓腳步加快,幾乎跑了起來。
    寶珠心道不妙,趕緊俯身踢驢,但韁繩早被韋訓搶到手中,他腳程又極快,哪裏還能阻止,雖然一路喝罵,還是被他扯著奔向那所謂的“凶宅”。
    如店主所說,方莊經過兵患,已經變得十室九空,茅草房屋大多過火,殘垣斷壁不堪入住。整座村莊黑魆魆的,沒有半點燈火,寂寥中透著一股陰森,比那沒有人煙的荒山野嶺更有幾分滲人。
    在這荒涼的廢村中,唯一沒有遭受火災的就是那座傳說中的方氏大宅。這宅院前後有四五進,屋舍寬敞,堂高柱粗,想來曾經的主人非常富貴,隻是如今空蕩黑暗,令人心生畏懼。
    若不是帳具齊全、人多勢眾的胡商商隊,其他形單影隻的旅客誰也不願露宿。戶外不僅蚊蟲叮咬,還有野獸、匪盜種種危險,若是被露水打濕生一場病,身子弱的隻怕會客死他鄉一命嗚呼。
    寶珠極不情願,但夜色漸濃,隻得勉為其難跟著韋訓進去了。
    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牆上爬滿藤蔓,此時夏季未過,外麵依然灶上蒸籠一般潮熱,宅子裏竟然冷森森的,穿堂風一陣接一陣,透出一股涼氣。
    韋訓將驢上的鞍轡行李卸下來,說:“你不是總抱怨天氣熱嗎?這裏多好,涼快得很。”
    寶珠恨恨地從他手裏奪過包袱,畢竟整日趕路,塵土滿麵,得在有屋簷的室內才好盥洗,否則明天就得繼續髒著上路。
    韋訓從腰間蹀躞帶上掏出燧石火折,給她點了根蠟燭,寶珠不敢深入,尋了間偏房,用水浸濕巾帕略擦了擦身,隻是屋子裏黴味撲鼻,無處坐臥,她心中又極害怕,連忙拿上包袱回去。
    韋訓手持蠟燭,正四處查看正房堂屋,寶珠看到牆邊擺著一口油漆斑駁的舊棺材,頓時感到一陣陰冷的寒風撲麵而來,令她心驚膽戰,忍不住叫嚷:“你看見這東西還要住這裏嗎?!”
    韋訓笑道:“這又不是什麽特別家具,沒什麽可怕的。”他過去敲了敲棺木,木質鏗鏘有聲,一聽就是空的。接著臂上用力推去棺蓋,覺得觸手頗沉重,棺蓋轟然打開。
    “看,幹幹淨淨,沒有死人用過。”
    寶珠不想靠近棺材,踮著腳望了一眼,裏麵確實空無一物。可能是因為常年封閉,內部看起來倒比外麵新一些,也沒有塵土和黴氣,隻有一股淡淡的木頭味。
    韋訓道:“年長老人提前給自己備下壽材,放在家裏一遍遍塗漆是常有的事。皇帝一登基,別的正事不幹,也是先征集勞役給自己準備陵墓。”
    寶珠聽他這麽說,覺得似乎有些道理。隻是看著這具棺材已經如此陳舊殘破,顯然主人死後並沒有用上它。
    韋訓隨口說道:“晚上你可以睡在這裏麵。”
    寶珠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問:“你說什麽?”
    “別的家具都朽爛不堪,隻有這件幹淨,讓給你睡。”
    寶珠頓時花容失色,驚恐地睜大眼睛,顫聲嚷道:“休想!”
    韋訓察覺到她聲音有異,看到她雙手緊緊抱住包袱,麵容慘白,才意識到到自己失言。眼前這個少女,曾經被活生生埋葬在棺中。
    念及於此,心中略感歉疚,於是說:“說笑而已,別當真。我去尋些稻草幫你鋪床。”說完,他拿起蠟燭就要離開。
    寶珠想到要孤身一人跟一口棺材呆在一起,就嚇得毛發悚立,連忙道:“等等我!”
    想了想放下包袱,將箭囊掛在腰間,拿出弓箭上了弦。
    韋訓見她帶上了武器,不禁失笑:“你打算見到鬼就射一箭嗎?”
    寶珠聽他有戲謔之意,憤恨地道:“就算射不中鬼,也射你一箭解恨!”
    韋訓笑道:“韋某自當領教公主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