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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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已經完全降臨,兩人持燭四處探查,寶珠越看越後悔留宿在此地。
微弱的燭光在夜風中搖曳不定,每一處陰影都仿佛潛藏著幽靈鬼影。青苔蜿蜒覆蓋著階梯,地板在腳下嘎吱作響,牆壁上布滿黴爛斑駁,還有許多不明來源的汙漬潑濺其上。
然而最可怕的還不止這些。
身邊這人的腳步輕得猶如鬼魅,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一身青衫總站在背陰的暗影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很多時候,他隻是一個隱約的輪廓,一轉身便消失在視線之外,仿佛根本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腳下還能映出一條人影,寶珠甚至懷疑自己是這座大宅中唯一的活人。
直到此時,寶珠才想起,她似乎從沒有在深夜見過韋訓。
白天這小賊總之一副讓人氣惱的狡黠笑容,被她責罵也隻是嘻嘻哈哈,不覺有何異樣。然而隨著夜幕降臨,他的氣質就發生了某些變化,仿佛變成一種危險的生物,帶著死亡的氣息隱匿在陰影之中,讓她無法抑製內心的畏怯。
韋訓不遠不近跟在她身後,按照多年的習慣,走在下風處。潛蹤隱跡最重要的是消除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聲音和行跡,到了高手境界,連氣息的存在也要隱匿。這些對他來說已經成為深入骨髓的本能,不經刻意,也會自覺待在陰影中。
忽而一股輕柔夜風拂過,從上風處她的方向吹過來。那股稀有的幽香,揉合了少女清新嬌嫩的暖香,如同一層無影無形的紗網攏了過來,緩緩浸入這座寂靜的大宅中最幽暗最晦昒的角落。
站在那角落中的韋訓為之一怔。
他想起皇宮禁苑裏栽種的那些名貴花木。玉蕊,芝蘭,瓊花,無不是芬芳馥鬱,嬌貴到冬天需以地道燒火取暖,夏季要張開網布遮蔽烈日。就算喜歡挖去兩株試種,無論怎麽精心嗬護,總因為換過了土不日就枯萎凋零。
他把她從內苑中連根盜掘出來,她真能在外麵貧瘠荒蕪的土壤裏生存下去嗎?
正在沉思中,寶珠忍受不住孤身一人的錯覺,出聲要求:
“你能不能發出點動靜,走到我能看見的範圍裏?”
這句話前半句還是命令,後半句已經接近請求。
聽出她話音中的畏懼,韋訓依言跨出一步,進入月光之中。如同一潭冰冷寂靜的湖水,他那冷白色的容顏在黯淡月色之下籠著一層隱約的青氣,使人生出一種臆想,這般氣色的人是否肌膚和五髒都沒有溫度。
寶珠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喃喃自語:“真不該讓十三郎去新豐。”
就在此刻,她眼角視線中忽然晃過一點白色。寶珠連忙高舉蠟燭,但見院中影壁之上有個光禿禿的白色腦殼。然而那腦袋當然不是她認識的小沙彌,而是一具骷髏,正在用一對漆黑空洞的枯骨眼眶凝望著她。
寶珠的尖叫聲還在嗓子中沒有發出,身後一道青影已經無聲無息地飛了出去,迅捷無倫撲到那骷髏上,卷著那東西消失在影壁後。
寶珠丟下蠟燭拈弓搭箭,驚疑不定地對準骷髏消失的方向,卻見韋訓已經從影壁後轉了出來,笑道:“哪個促狹鬼,把這東西放在牆頭上。”他托著一隻骷髏腦袋,在手裏掂了掂,展示給寶珠看。
寶珠又是驚恐又覺惡心,叫道:“快丟掉,你怎麽能碰這嚇人玩意兒!”
“每個人都有的東西,哪裏可怕了,假如誰人沒有,脖子上頂著軟塌塌一個畫著五官的肉口袋,那才可怕吧。”韋訓把骷髏拿在手中擺弄,讓那腦袋的下頜骨上下開合,作出開懷大笑的模樣,又順手放在走廊上。
寶珠順著他的話略微一聯想,頓時一陣惡寒。
此後他們又發現了三四顆骷髏,還有一具趴伏在窗口的枯骨。那骷髏身上穿著件浸透血漬的血衣,姿態似乎是想要從危險中逃離,卻在翻窗時被人從背後殺害,此後就一直留在那裏,其狀淒慘可怖,正符合兵災過境時合家被屠戮的景象。
寶珠倒抽一口涼氣,韋訓過去查看,說:“有趣得很。”
寶珠罵道:“你有沒有心肝,這樣慘死哪裏有趣了?”
韋訓道:“這枯骨倒斃在此,肌肉已經腐爛殆盡,身上衣服風吹日曬,早該化成絲縷碎片了。”
寶珠嚷道:“可是衣服上那麽多血痕,總不是壽終正寢,你千萬別碰!”
韋訓於是罷手,回到她身邊。
兩人繼續探查,走到宅院中最深的位置,一座高大的庫房矗立在此。高近兩丈,寬三十步,富貴人家的資財通常都收納在這種庫房當中,與住人的房子不同,四壁的窗戶開得極高。庫房大門落了鎖,鎖頭上布滿厚厚的塵土。
韋訓試著推了一下門板,鏽蝕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隻打開了二指寬就被鎖頭擋住了,他迅速向內部掃了一眼,手指一勾,又把門關嚴了。
寶珠奇怪地道:“不進去看看嗎?”
韋訓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說:“你看,這門上好大一把鎖,我打不開。”
寶珠心中狐疑,且不說這陳舊的門板看起來經不起一踹,就瞧他以前那種好奇心,怎麽也不會放過一座上了鎖的房屋。
問道:“你是個賊,難道不會開鎖嗎?”
韋訓不以為意:“術業有專攻,隔行如隔山。整座宅子差不多都看完了,也沒什麽詭異的地方。夜深露重,不如早點歇息。”
其實連續趕路,寶珠早已疲倦得很了,強撐著到這時候,已經打了幾次嗬欠。心想一座透著黴味的破爛庫房,確實沒什麽好看的。於是轉身離去。
一路查看過來,竟然是放著棺材的那間正堂最幹淨。因是半敞開構造,南麵隻以柱子撐起屋簷,沒有牆壁自然通風透氣,沒有黴味。
寶珠怕鬼,縱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顧不得尷尬害羞了。韋訓將尋來的稻草鋪在一側,當作她的臥榻。
有錢人家會擺放屏風來保障隱私,但這裏荒廢已久,哪裏還有可用的家具。他幹脆把驢牽進屋裏,拴在堂屋正中當做兩人之間的屏障。給驢喂了一些豆餅後,他翻身跳進空棺材裏,和衣而臥。
寶珠見他躺進棺材,目瞪口呆,驚道:“你當真要這麽睡?!”
韋訓從棺中探頭出來,說:“我先師陳師古一直睡在一具棺材裏,從小見慣了,又是做這行當,從沒覺得喪葬用具有什麽忌諱。如果大夥兒一起出門勾當,有這麽一副幹淨壽材,還要論資排輩,請師兄來睡。”
寶珠這才明白,他讓她睡在棺材裏不是故意捉弄,倒算是著意體貼了。
她小聲咕噥:“你師父真是個怪人。”
韋訓微笑道:“委實如此。不過人固有一死,多數都在夢中。死在棺材裏,直接拉去埋了,還免了入殮的麻煩。”
寶珠心道這話雖然在理,卻不知為什麽有一股淡淡的死誌。又想陳師古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從哪裏聽過。但這些以武亂禁的賊寇之流根本不登朝堂,應該隻是碰巧重名。
韋訓再次躺到棺材裏,寶珠也忍著不適,枕著包袱,躺在稻草上。
大宅內一片寂靜,仿佛時間在此刻凝固,隻有微風在庭院裏輕輕吹拂,拂過石階,穿過回廊。
她害怕稻草裏有跳蚤虱子,又害怕宅子裏有鬼魂活動,哪裏能迅速入睡。小聲問:“除了我,你見過別的人被活埋嗎?”
棺材中沉寂片刻,傳來韋訓悶悶的聲音:“有幾次。隻是我開棺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他們……死得很淒慘嗎?”
韋訓心道:那豈止淒慘?棺材內滿是帶血的抓痕,以至於指甲都嵌在棺蓋上。屍體因窒息而表情猙獰,四肢扭曲,哪怕腐朽殆盡,死前一刻的驚恐依然蝕刻在麵孔上,無論經過多少年,都永遠不能抹去。
寶珠能夠僥幸存活,隻是因為地宮封閉不久,還有些新鮮空氣殘留。倘若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耐心等上幾個月再去盜掘,能見到的就是她的遺體了。無論生前有什麽清幽香氣,隻會化作腐爛屍臭。
此間種種凶險,他不想詳述,低低地道:“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快睡吧。”
破舊的棺木再次陷入應有的寂靜。
寶珠本以為荒廢的翠微寺就是她平生所經曆過最差勁的住處了,然而人生境遇的滑落是沒有底線的,夜宿在鬧鬼的凶宅之中,跟睡在棺材裏的人臥談,將來就算敘述給兄長和弟弟聽,他們也未必會相信吧。
她隻能安慰自己,起碼這是大戶人家的正堂,比旅店那令人作嘔的通鋪要寬敞清爽。
一豆燭光上下躍動,根本睡不安穩。
寶珠一會兒覺得夜風拂過房簷上的草,似乎有妖物在上麵爬;一會兒聽見朽爛的窗戶吱呀作響,像是有鬼怪向室內窺探;燭火跳動,就像鬼影跳來跳去。風吹草動都讓她浮想聯翩,毛骨悚然。
“喂,你睡著了嗎?”她用極小的聲音問了一句。
棺木裏悄無聲息。寶珠偷偷爬起來瞧一眼棺材內,見韋訓側身蜷臥,紋絲不動,她心下稍安。
一更之後,蠟燭燃盡了。瘦驢在黑暗中緩緩嚼著豆餅,是她能聽見的唯一活物響動。
連借宿的客人都見不到天明……
雖然是村漢之言,但那些話反複在腦海中回蕩。半夢半醒之間,她忍不住回想起宮中流傳的冷宮棄妃以生魂害人等種種傳說。黑暗中,各種幽暗詭異的景象如同走馬燈般紛至遝來,分不清究竟是幻覺還是夢境。
不知躺了多久,寶珠忽然聽到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發出幽微哀歎:哎……
她以為自己神經緊張聽錯了,又或是把夢中的事情帶入了現實。她豎起耳朵,凝神靜聽,庭院深處再次傳來一聲哀歎。院中的荒草在月光下搖曳,不知是風的作用還是別的原因。
寶珠全身毛發聳立,手臂環繞膝蓋,蜷縮在稻草堆裏一動不敢動。
庭院的荒草簌簌有聲,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潛伏。
那發出哀歎的東西似乎正在逐漸靠近正堂,寶珠猶如墜入冰水之中,心髒突突直跳。突然,頭頂的房梁上傳來一聲淒厲貓叫,她被嚇得差點哭出聲,往稻草裏使勁藏了藏,秸稈紮得臉上皮膚生疼。
行李裏還有備用的蠟燭,但她無論如何都不想鑽出去拿。
梁上那聲貓叫後,庭院裏的動靜平息了片刻。
寶珠屏住呼吸,想要出聲叫醒韋訓,又怕被鬼物聽見了聲音,急得淚盈滿眶。正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草叢中的那個東西又動了。
“好恨呀,我好恨呀……”
隨著聲音緩緩移動,那東西逐漸靠近正堂,似乎是要攀著圍廊進入堂中了。梁上的東西又發出一聲威嚇的淩厲叫聲,像是要撲上去撕咬獵物的猞猁。
這兩個模糊不清的東西一上一下,在黑暗中互相對峙,寶珠嚇得頭皮發麻,渾身瑟瑟發抖。但不知為什麽,韋訓睡得極死,沒有任何反應。
兩個鬼物鬧了片刻,她在崩潰邊緣徘徊,淚珠簌簌而落,一會兒想就這麽光著腳衝出大宅去曠野中露宿,一會兒又想把自己拖到如此境地的韋訓狠狠抽上幾鞭。
終於忍無可忍,懼極而怒,少女一躍而起,左手抄起身邊的角弓,右手抽出一把羽箭,開弓搭箭,先衝著頭頂梁上嗖嗖嗖速射三發,又衝著院子裏發出聲響的地方射了三發。
“滾!都給我滾!”
一聲帶著哭腔的暴喝,六發箭矢全部出手後,整座庭院一片靜謐,誰也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