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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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訓留下一句“去去就來”,一撣袍角,揚長而去。
    寶珠騎在驢上,一步一回頭地張望。
    十三郎說:“不用擔心,師兄他也沒有公驗,一會兒會自己想辦法進城,跟我們匯合。”
    寶珠把昨天夜裏發生的事詳細告訴了十三郎,喃喃道:“不知道那賣魚的為什麽專門在那路口做買賣?”
    “盯梢啊,避免有人晚上進去擾了他的生計;如果有大師兄那種不信邪的,非要進去省一筆住宿費,也正好提前準備,放倒了賺一筆外快。”
    寶珠慍怒道:“你這吃齋拜佛的小禿頭倒是很懂行。”
    十三郎笑了:“我本來就是負責給大師兄盯梢的。”
    “如果昨天夜裏他勤快點跟上去追到賊窩,今日也不用麻煩這一趟了。”
    十三郎遲疑地說:“幹這行少有單獨行動的,如果那人還有別的同夥,師兄獨自去追,隻怕九娘你一個人……”
    聽他這樣說,寶珠一愣,接著冷哼一聲,豪氣萬丈地說:“昨夜是我親手射中賊人,哪裏用得著他保護了?再來一個才好,我射他一雙!”
    十三郎心想:你早上起來吃飯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淚痕,現在又逞強嘴硬。他不好意思當麵戳穿,隻能唯唯諾諾稱是。
    寶珠自吹自擂一番,可惜此時身邊沒有侍衛和宦官們輪番阿諛逢迎,吹了幾句吹不下去了,隻好轉移話題:“就是不知道方大戶引以為豪的寶物到底是什麽?是藏在哪個角落誰也找不到,還是當年就被亂軍搶走了?”
    十三郎驚訝道:“那東西不就擺在九娘眼前嗎?那麽大一個,你沒看見?”
    寶珠勃然大怒:“一百步內我能射中雀兒的眼睛,你敢說我眼神不好?!”
    十三郎一縮身子,顫聲說:“就是屋裏那副壽材啊,那是龜茲板的,市舶司來的西域貨,很稀罕呢,大師兄沒跟你說?”
    寶珠緩緩張大了嘴,腦中浮現出那副油漆斑駁的破棺材,呆了半晌,震驚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這世上再寶貴的東西,在不識貨的人眼裏都隻是晦氣的廢物,擺在眼前也不認識,這一點上,她跟那個苦尋寶物不得的賣魚人沒有任何區別。
    “我猜方大戶當年受到拷打,應該當場就招了,不過龜茲板相當沉重,那些兵匪就算貪婪,也沒辦法隨身帶著一口棺材,又不好變現,隻能丟下了。”
    十三郎頓了頓,以崇敬豔羨的口氣解釋道,“雖然龜茲板挺值錢,不過那是民間的值錢,跟九娘你那口帝王木金絲楠的棺槨還沒法比。那是有錢沒處買,用了要抄家的。”
    聽他這麽比較,寶珠一時間五味雜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自豪。
    十三郎已經提前買通門吏,兩人牽著驢進城,果然一路毫無阻礙,兩人在縣城街頭尋了一處小酒肆,打算坐下等待韋訓歸來。
    進門時看見一桌四個穿灰布袍的粗莽大漢正在推杯換盞,鬧哄哄的好生聒噪,酒水菜蔬淋漓,灑得滿桌都是,更有幾隻綠頭蒼蠅、花腳蚊子徘徊飛行。
    寶珠一看就覺得心底厭煩,正想撩開門簾出去,又回想起昨天那家小客棧的事。如果不是她嫌棄條件簡陋,堅持不進,也不會有後麵被迫住凶宅的遭遇。假如她一直不能適應這種落魄環境,以後的旅程隻怕步履維艱。
    於是長歎一口氣,咬了咬牙,返身進屋,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款款坐下了。
    店主抬頭見是一位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帶著一個小沙彌進來,心中詫異。這少女衣服不怎麽華麗,頭上隻插了一把梳子,舉手投足卻端莊高貴,容光照人,不像普通民間女子。她摘下帷帽和麵紗,好奇地四處打量,似乎從未進過街頭酒肆一般。
    酒博士過去招呼:“小娘子喝些什麽?小店有自釀的米酒和清酒。”
    寶珠一愣,心想這樣地方,昆侖觴之類名品應該是沒有,便撿最常見的問:“有郢州春或者石凍春嗎?”
    酒博士搖頭。
    “秋清或是桑落呢?”
    酒博士又搖頭。
    十三郎咳嗽一聲:“這裏的酒恐怕九娘喝不慣,你還是點酪漿吧。”
    酪是牛乳或者羊乳發酵成的飲料,因為原料易得,味道酸甜可口,無論高門貴戶還是街頭食肆都能提供,是不勝酒力的女子首選,寶珠點頭說可。
    十三郎又要了幾個素酒菜,酒博士端來一碟花椒豆幹,一碟酥炸饊子,一碟鹽煮蠶豆。
    遙想長安城幾千家酒肆,其中不乏富麗堂皇媲美豪門的大酒樓,宴飲歌舞日夜不休。但這裏隻是一家縣城店鋪,桌塌席子半新不舊,一個年老色衰的胡姬無精打采地站在櫃前沽酒趕蒼蠅。
    所一致的隻有牆上的題字畫壁。
    大唐飲酒成風,作詩更是所有階層共同的風尚,隻要不是新開的店鋪,粉牆上都有來往旅客揮毫落墨,當然詩句本身質量天壤之別,千古絕句旁邊可能搭配粗俗不堪的豔詩。
    地方雖然簡陋,題壁倒是可觀,可見是家開了多年的老字號。寶珠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發現這家酒肆牆上不僅有題詩,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圖畫,鳥雀蟲蛇,茶壺石臼,沒有統一題材,倒像是兒童隨手塗鴉上去的,寶珠不解其意。
    韋訓果然如他所說那般‘去去就來’,兩個人剛吃完一碟蠶豆,他就回來了,左手拎著一隻鼓鼓的皮囊,右手拿著一根長長的樹棍。他把棍子插在門口,撩起門簾進來,酒肆為之一靜。
    寶珠連忙問:“可解決了?”
    韋訓神清氣爽,將皮囊往席子上一放,“手到擒來。”
    寶珠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見他袍角一點血漬汙痕也沒有,不知道怎生打聽,斟酌道:“可曾受傷?”
    韋訓莞爾而笑:“一個村漢而已,昨夜連驢都懶得叫喚,其實不值得我去一趟。”又向她申請:“我想喝酒。”
    寶珠點頭同意:“昨夜裏折騰半宿,我也想喝兩杯。”
    上司已經批準了預算,韋訓喚來酒博士要了一壇燒春。說話間,酒博士端來一隻錫酒壺和兩個酒杯,放在案幾上。
    韋訓蹙眉道:“你聽錯了,我要的是一壇。”
    那酒博士隻道少年狂妄自負,賠笑道:“客官,這是蜀地產的燒酒,酒性濃烈,後勁頗大,二位喝這一壺也差不多了,一壇可是有二十斤呐。”
    韋訓指了指寶珠:“這裏有人請客,你照做就是。還有,這杯子太小,換一隻碗來。”
    酒博士暗自咋舌,諾諾連聲走開了。心想這兩人看外貌不像兄妹,舉止不似情侶,若說是主仆,哪裏有家仆大剌剌坐在主人對麵吃喝的?
    寶珠聽而不聞,眼睛隻盯著那隻皮囊,心中猜想難道裏麵裝的是人頭?
    韋訓看她眼神,便猜到她心思,當即拆開皮囊上紮的繩子展示。原來隻是一袋喂驢的豆粕。
    “此等宵小,犯不著提頭來見。”
    眼見她錯愕的樣子,韋訓放聲大笑,十三郎歎了口氣:“大師兄就喜歡戲弄人。”
    寶珠氣哼哼地瞪了他一眼,不再作聲。心想這人明明快到行冠禮的年紀了,有時候做出的事卻比她幼弟還淘氣,什麽蹲在房梁上學貓叫嚇人,潛入皇城貢庫卻隻偷橘子等等。
    酒博士再次過來,托盤上麵仍是兩個酒壺,一個空碗,一大盤清蒸羊羔,寶珠心中不悅,正想罵他到底有沒有長耳朵,酒博士恭恭敬敬地說:“這兩壺是靠門那一桌的客人送給小郎君的,他們說您點了什麽酒就照樣送上雙倍。”
    寶珠回過頭去,見那一桌剛才吵嚷不休的四個大漢站在地上,朝這邊彎腰叉手致意,神態甚是恭謹,卻不過來。
    韋訓隻點了點頭,並不還禮。
    他擦了擦杯子,端起酒壺斟了一杯,先放到她麵前。
    寶珠低頭看杯中酒液,隻見翠綠如竹,上麵泛著一層白色泡沫。她淺淺抿了一口,隻覺入口燒喉,回味酸澀,微微皺了眉頭,放下不再碰了。
    韋訓知道公主嫌鄉下小店的薄酒粗陋,也不勸酒,自斟自飲,眨眼間一個酒壺就空了。贈酒那四個人丟下一桌酒菜,悄悄會鈔走人了,酒肆裏頓時清靜不少。
    寶珠問:“那幾個人是誰?”
    韋訓搖了搖頭:“我不認識。”
    “既然不認識,他們為什麽送你酒喝?”
    十三郎說:“可能他們認識大師兄。”
    寶珠半信半疑:“難道你在江湖中還有點名氣?”
    韋訓再次搖頭,神情淡淡的,“師父在世時有點名氣,我隻是個沒錢買酒的窮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