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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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春不稱寶珠的心意,那羊羔倒是蒸的酥爛入味,她自從落難以來少見葷腥,夾了一筷又一筷。可恨天氣炎熱,幾隻綠頭蠅聞到膻味,和花腳蚊子一起圍過來嗡嗡騷擾,實在大倒胃口。
韋訓從腰間抽出匕首,輕推護手,露出一寸刀刃,橫放在案上,不知是劍氣還是煞氣,蚊蠅立刻避之不及地逃走了。
寶珠甚是驚奇,回想住在翠微寺那些日子,一直蚊蟲不擾,她還以為是離宮選的位置好,是塊有龍氣的寶地。如今一想,大約是這匕首經常伴在身邊的緣故,的確是一柄寶刀。
看她隻吃菜不碰酒,十三郎嚼著豆幹問:“九娘不善飲酒嗎?”
少女答道:“也能喝上幾杯,但我喜歡甜酒。”
“大師兄喜歡去古墓中尋那種上百年的陳釀,說是酒性最醇最好喝,還不要錢。”
聽到他這麽說,寶珠頗為詫異。
陳釀誰都愛喝,但酒水這種東西不是金銀珠寶,就算大量囤積,也是喝一壇便少一壇,更別提家族更替、朝代變換能不能保住藏品。如此想來,確實隻有古墓那種特殊的地方才能保存下來。
她覺得有點惡心:“可是那些酒都跟死人埋在一起,不覺得反胃嗎?”
韋訓一笑:“這世間比死人更令人反胃的活人可多了去了,比較起來死人反而安靜,不管生前是什麽身份,化為枯骨後也沒法作惡了。”
寶珠想了想也有道理,興致勃勃地問:“古墓中的酒真能喝嗎?不會變質?”
“十停中頂多有一停可入口,其他要麽保存不當幹涸了,要麽朽變不可聞。”
寶珠道:“我喝過最陳的酒是去年爭春宴上一百二十年的乾和葡萄,而且隻飲了兩杯就醉倒了,阿兄說烈酒傷身,讓我以後隻喝新釀。你喝過最陳的酒是什麽?”
韋訓想了想說:“應當是一座殷商貴族墓中一隻提梁銅壺裏的酒了。打開之後異香撲鼻,裏麵僅殘存了二指高的酒液,顏色跟琥珀一般。”
寶珠驚道:“千年陳釀!那味道定然是仙液瓊漿了?”
韋訓笑著搖頭:“喝起來跟清水一樣,想來時間太久酒性都揮發了,僅餘香氣還在。酒的味道跟貯藏時間有關,但更重要的是本身的品質。劣酒放上一千年也依然是劣酒。”
兩人興致盎然聊了一會兒酒的話題,韋訓曆數曾經品嚐過的佳釀,寶珠又問:“那你在墓中喝過最香醇的美酒是什麽?”
他開口便道:“是你……”
他本想說最香醇的就是在公主地宮中喝過的那一壇“禦賜凝露漿”,堪稱餘味無窮。又想當麵說“最好喝的乃是你墓中藏的酒”屬實有些奇怪,當即按下不提,把話頭扯到別的地方去了。
韋訓暗想自己素來視禮教大防為無物,離經叛道,口無遮攔,今日卻不知為什麽在她麵前在意起言談舉止了,自己也覺得十分古怪。心中有礙,這殺人之後的酒,遠不如往日那般暢快。
說話間,有個身穿暗紅色綢衫、腰懸鋼鞭的中年男子進店來,沒有落座,徑直走到櫃前,朝這邊指了指低聲說了兩句話,付錢之後又離開了。
店主親自端著一托盤四隻酒壺過來,看著韋訓的眼神愈加恭敬,甚至帶了點畏懼:“這位小郎君朋友真多,又有人來送酒。麟角鞭喬老爺吩咐我們好生伺候,說您上次點了什麽,照樣送兩倍來。”
本來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飲酒聊天,卻屢次被打斷,韋訓臉上露出厭煩的神情,直言告知:“再有人來囉嗦,不管是誰,叫他滾開。”
“是,是,再翻兩倍就是八壺,這案上都擺不開了,就是喝水也喝不了那麽多。”
店主將新送來的酒壺放下,順便收拾空碗碟,卻發現之前那三壺已經喝空了,心中詫異。看這兩人,都是青春年少,不像海量的模樣。
如此兩次,寶珠也察覺到不對勁。隻是她往日眾星捧月,高高在上,一向是人群中最受矚目的那個,今日在這小破店裏卻隻是配角,心裏不免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等店主走開,十三郎苦笑著對韋訓說:“看來已經走漏了行跡,師兄還是題壁吧。”
寶珠睜著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明所以。心想難道他要作詩?可他身上也沒帶裝著筆墨的算袋呀?
韋訓怏怏不樂地思忖片刻,從腰間裝燧石的小袋子裏掏出一塊青色的石頭,在那些塗鴉中找了塊空白的地方,幾筆畫了個簡單的圖形,長耳簇毛,看起來像是一頭蹲坐在石上的青色猞猁。
寶珠本來期待著賞鑒他的大作,萬沒想到他在牆上畫了這麽個東西,忍不住噗嗤笑出聲。
“什麽呀,我還以為你要題詩!”
韋訓頗為窘迫,悶頭喝酒,一口一碗。
十三郎替他解釋:“九娘別笑,這不是畫兒,是鴝鵒辣。”
“什麽東西?”
“就是一種道上的暗號……路過陌生地界,要留個印跡,一是方便跟同夥聯係,二是知會本地的同行,方不算冒犯。”
十三郎指給寶珠看:“你看,這個花雀是一個外號林中雀的大盜,尾巴上五根羽毛,是說他一行五人。這個石臼是個外號鐵石心腸的遊俠,裂了一條縫,是說他受傷了,搗碓朝西,說明他要往西去。還有很多別的複雜信息,一口氣解釋不清。”
寶珠笑道:“我懂了,這猞猁就是韋訓本人,猞猁耳朵上的毛朝東,就是說我們要往東走嗎?”
十三郎點頭:“九娘真聰明。”
寶珠又問:“你怎麽不畫?”
十三郎歎了口氣,失落地說:“我還沒出師,師父就沒了,隻有道上成名的人物才有資格題壁,嘍囉跟班不能亂畫。”
寶珠明白了,那些送酒的江湖人士未必跟韋訓有什麽深情厚誼,或許隻是畏懼他的名聲,怕他在自己地頭上興風作浪,先送酒以示誠意。
再去看壁上塗鴉,隻覺耳目一新,大開眼界。那頭青色猞猁隻用了草草幾筆,卻矯健颯爽,甚有神韻,可她想起韋訓小名叫狸奴,又掩口輕輕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如鈴。
“難道你江湖外號就是某某猞猁嗎?”
十三郎瞥了一眼師兄,小聲說:“那倒不是。而且外號是別人叫起來的,不是自己取的……”
韋訓心下大悔。
剛才用皮袋戲弄於她,誰想報應來的這樣快。他本來沒覺得自己外號和題壁有什麽好笑的地方,可是她這樣樂不可支地打聽,他頓時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非常可笑。
於是不再作聲,酒到杯幹,迅速將那幾壺酒喝盡。二三十碗烈酒下肚,不僅沒有一絲上頭跡象,臉色反倒越喝越是蒼白。
這般喝法,那些容貌偉壯、腰帶十圍的豪客也要跌跌撞撞一醉不起,這體格清瘦的少年郎卻像是喝水一般輕鬆。酒肆裏其他酒客,店主,酒博士和廚子都出來圍觀。
一個人將桌上所有酒喝得涓滴不剩,韋訓起身去結賬,看見寶珠麵前那一杯始終沒動,便伸手端起一飲而盡。
這一路上也曾多次幾人分食一張胡餅,或是一個梨子,可那都是掰開的。寶珠見他竟然毫不在意拿她用過的器皿飲酒,心下有些難為情。
然韋訓行動從容灑脫,她要多說什麽倒顯得計較,隻能裝作沒事發生。但少女瑩白如玉的臉頰緩緩浮起如同醉酒般的酡紅,她連忙戴上帷帽,放下麵紗遮住容顏。
十三郎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捏一根筷子敲著空碗道:“燒春這酒真是奇哉怪哉,喝酒的人不臉紅,沒喝的倒是紅了臉。”
寶珠一聽,臉上更是發燒,惱羞成怒,弓起食指狠狠彈了他光禿禿的腦殼一下。
十三郎遲鈍地捂住頭:“唔,幹嘛打我。”
寶珠怒道:“李元憶我都打得,怎麽打不得你個嘴瓢的賊禿?!”
見她柳眉倒豎,殺氣騰騰,十三郎不敢辯駁,平白吃了一個腦瓜嘣,唉聲歎氣:“苦也,苦也!”一邊忙不迭把吃剩下的豆幹和饊子都收進衣襟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