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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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麵上發窘,斜著眼睛瞥十三郎,他也局促不安,將手裏防範禦敵的棍子放下了。
    這個誤會鬧得有點大。
    十三郎結結巴巴地解釋:“師兄、師兄他以為你是壞人……誰讓你一路鬼鬼祟祟的跟蹤九娘?問你為什麽跟著,你就是不說;嚇唬你,你又跟狗皮膏藥一樣不肯離開,怎麽看怎麽可疑,師兄隻能不眠不休地蹲守盯梢,以免你對九娘幹什麽壞事。”
    楊行簡露出憤恨不休的神情,指著脖子上的瘀傷,大聲斥責道:“小和尚休得造口業,到底誰是壞人?!他可是數次欲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
    十三郎歎息道:“大師兄真想殺你,你有一百個腦袋也都掉了,怎麽還能有命坐在這裏叨叨。他不過是看你並沒真正做出什麽壞事,才手下留情罷了。”
    楊行簡氣得雙手發抖,義正詞嚴地罵道:“休得胡說,公主時常愁容滿麵,日日啼哭不休,當然是受製於人才會如此!你怎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十三郎被他這番高論罵得目瞪口呆,訥訥地說:“可是她吃到棗裏有蟲也能哭一場,不是我們故意欺負她啊。”
    寶珠尷尬極了,咳嗽了兩聲掩飾,小聲說:“這裏確實有誤會,韋訓是我雇來的護衛,並非惡仆,主簿不要多慮。他雖然喜歡捉弄人,看起來也有點兒可疑……但對我沒有什麽……什麽惡劣行徑……”
    她越說聲音越低,似乎有點理不直氣不壯,畢竟韋訓外表看起來確實相當可疑。一個落拓無籍的流民,臉上常掛著散漫而譏誚的笑容,無論對誰都不恭不順,動輒出言不遜。當時在翠微寺初見的時候,她也隻是因為無人可用才被迫請他護衛,一路上不止被他氣哭過一兩回了。
    與劉茂、霍七郎等混跡底層的江湖人士不同,她與弘農楊氏出身的楊行簡這些高門貴族,都有深入骨髓的“惡奴以下克上”恐懼,這不僅是傳奇故事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天寶之亂後兵連禍結,禮崩樂壞,惡仆掌握把柄要挾主人、奪主財產、逼占其女,可說是時有耳聞。甚至連天子都有受製於掌軍內監的情況。
    楊行簡見韋訓不恭,猜度他是欺主惡仆,並非想當然耳,更何況公主現在無依無靠,年少貌美,正是最可欺的對象。
    “總而言之,這裏沒什麽威逼勒索行為,楊主簿不用擔心。”
    寶珠出言澄清之後,楊行簡自然恭敬地點頭稱是,但心下卻暗自揣度:公主乃是長於深宮、未出閣的純真少女,那惡人武藝高強心狠手辣,必然使了種種陰險卑劣的手段折磨公主,讓她難以啟齒。本人不在,還留了個嘍囉眼線在此,公主必是畏懼他淫威,才不敢吐露真相。
    他心想公主萬金之軀,何等尊貴,如今美玉明珠淪落惡仆之手,飽受恐嚇折磨,反而要頻頻看家奴的眼色,何其可憐!此間種種經曆不堪細說,她不願承認是理所當然。身為臣子,他自當假裝不知,小心嗬護,想盡辦法維護公主的清譽和體麵。
    韶王無一時一刻不惦念這唯一的胞妹,可說是思之欲狂。公主現在能活著已經是奇跡,他就算粉身碎骨,赴湯蹈火,也要將她好好護送到幽州。想清楚重點,楊行簡不再多說,又是同情又是憐惜地望著她。
    寶珠看楊行簡狼狽不堪,兼且傷痕累累,想必這些天被韋訓折騰慘了。雖然是出於誤會,但一個連驢都打不過的弱質文人,能咬緊牙關不肯吐露她的身份,想方設法、百折不撓地試圖“營救”她,算得上是忠誠頑強,也難怪深得兄長信任,派他一個人去長安打探。又是同情又是憐惜地望著他。
    兩個人互相同情了半天,寶珠“啊”了一聲,突然想明白為什麽前些天韋訓一直作息反常,時常盯著別處出神了。他誤以楊行簡為敵,摸不清底細,這人又窮追不舍纏著不走,除非辣手除之,還真沒什麽好辦法擺脫。
    他隻是在盯梢跟蹤者,並非在看多寶塔嗎?
    沉思之間,窗外又飄來衙役搜查嗬罵的聲音,聽著越來越近了。
    楊行簡問:“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敢問公主怎麽從地宮中逃出來的?”
    寶珠沉沉地歎了口氣:“那又是一段編成故事都沒人信的奇聞了,以後有空時再講給你聽。現在最緊迫的是,我沒有身份戶籍,吳致遠下令封城捉賊,如果查驗到此,皂隸必然對我盤問非難,該如何是好?”
    楊行簡說:“公主不必擔心,臣正是為了此事而來的。”
    說著掏出一份登記戶籍的手實,上麵詳細記錄著一戶人家男女老少六口人的姓名、年齡、身份的信息。
    楊行簡指著其中一行“女芳歇十五歲 小女”的字樣,說:“還請公主受屈,暫時扮成行簡的女兒。”
    寶珠拿了手實細看,驚喜道:“你辦事確實妥帖。”想了想又問:“芳歇本人何在?確實是你的女兒嗎?”
    楊行簡答道:“是臣的長女,前年患時疫沒了,因家中老母疼愛,念念不忘,一直沒去注銷戶籍。”
    寶珠一愣,見楊行簡神色如常,心中納罕。
    有了這份手實,就算是有身份的合法人口了,想來不會再被下圭縣官差為難,以後也方便旅途中通過各種關卡。如果不是韋訓失蹤,可算得上稱心如意了。
    楊行簡問:“敢問公主那個青衣護衛去了何處?”
    寶珠愁容不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隻說出去辦點事,然後再也沒回來,接著就封城了。”
    楊行簡念頭飛轉,心想那青衣仆失蹤之時正好遇上下圭縣封城,大約他就是個身負重案的逃犯,怕被這一輪盤查揪出老底,才畏罪潛藏起來。如此一想,封城倒救了公主。
    楊行簡本就是親王府足智多謀的參謀,轉念之間已想好策略,說:“那就不勞煩公主深夜遷移了,臣這就入住孫家店,方便近處侍奉,隻是這位小師父得換地方了。”
    十三郎一愣:“為什麽?大師兄叫我留下照顧九娘。”
    楊行簡道:“小師父還不知道吧,城裏正在嚴查遊方僧人,你在這裏會連累公主。”
    十三郎解釋說:“我是有僧籍的,已經在蓮華寺掛單,不是浪人。”
    楊行簡故作驚訝:“什麽!已在蓮華寺掛單,你怎麽沒回去?現在官府已經將全寺僧人就地關押,你若在此,公主必被牽連!”
    寶珠也是吃驚:“怎麽回事?你說清楚。”
    楊行簡道:“蓮華寺正是盜珠案事發地,難脫幹係,寺中僧人從上到下都有嫌疑,掛單遊方僧也一樣當做本寺僧眾處理。當然嫌疑有輕有重,多數人都隻是關在寺裏不許外出,等待盜竊案結果出來。”
    寶珠頓時慌了:“他已經在僧堂單據上落字畫押,人沒有到,名單已經有了,倘若在寺外抓住,立刻就能判作潛逃,罪加一等。”
    楊行簡點了點頭:“此時立刻回去點卯,就說是在檀越家吃住了兩天,他年紀小,倒不會引起懷疑。”
    十三郎一聽,大聲說:“我不能落下九娘一個人走!”
    寶珠急道:“你懂什麽!被當作逃犯抓住是要上刑的!”
    十三郎鎮定自若,說:“我從小挨打習慣了,並不怕打。”
    “胡說八道!上刑跟挨打差之千裏!你這死小孩……”
    寶珠已經跳了起來,翻出一張包袱皮,將旅途用品和一些吃食一股腦裹了,塞到十三郎懷裏,“你看看還缺什麽?天一亮你立刻去蓮華寺點卯,裝得天真爛漫一些,就說這幾日都在外麵流浪化緣,才聽說衙役要拿僧人,趕過來聽候發落。”
    十三郎急道:“我走了,你怎麽辦?”
    楊行簡苦口婆心地勸道:“你走了,公主才安全。要是在客棧被抓,必然要一並帶去縣衙講清楚你們之間的幹係,就算小師父你頭鐵不怕杖刑,公主萬金之軀,豈能披枷戴鎖受辱?”
    十三郎一下愣住了。
    韋訓不在,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小少年,哪裏是這老奸巨猾的政客的對手,楊行簡利用他與寶珠互相關切的心意,三言兩語就把他安排了。
    天亮之後,寶珠一迭聲催促,命十三郎離開客棧,去蓮華寺點卯。
    楊行簡雇了個走卒,把他的行李從另一家客棧取來,以楊芳歇之父的名義正式入住孫家店,成為她新的監護人。
    他一路上殫精竭慮,提心吊膽,如今終於成功把公主從惡仆手中解救出來,打發了嘍囉眼線,將她護在羽翼之下。一時間心情舒暢至極,隻想縱情舞蹈,連被韋訓毆打、被驢踢的傷都不覺得疼痛了。
    唯一覺得不妥之處,乃是假稱公主之父,雖然隻是權時製宜迫不得已,自己不免心中惴惴,如此僭越,隻怕要大大的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