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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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不想看到屍體,走出院子躲到街上去了,沒過多久就聽見衙役們驚呼挖掘到女屍一具。鐵證如山,她本來出於憐憫之心,想幫一幫苦主,誰知道杖刑直接變成死刑,真正是命運難以預料。
    連這麽個謊話都編不圓的愚蠢田舍漢都知道要趁亂將自己殺妻的罪行栽贓青衫客,可見人心之險惡。如今這下圭城,丟一頭羊一隻雞,估計都要賴給韋訓了。
    寶珠看見街邊正好有家上色香藥鋪,便走進去看了看,這鋪子雖然招牌寫著“上色”,卻沒什麽真正上等的貨色,店主看寶珠穿戴氣度都很貴氣,連忙殷勤招待:“小娘子想買些什麽香料?店裏有上好的沉檀、乳香和麝香,還是需要什麽服用的藥物?”
    寶珠開口問:“有胡椒嗎?”
    自從張騫西行打通了商路,胡商為獲巨利不遠萬裏而來,輸入許多異國特產,這一味香料因為形似蜀地產的花椒而得椒名,又因為非本國所產特稱為‘胡’。
    這些來自天竺的黑色小顆粒既是香料,也是藥物,更是頂級奢侈品,它逆著玄奘取經的道路,曆經千難萬險才能運到中原,實實在在價同黃金,哪怕京師之中也隻有巨富宴請貴客時肯拿出來炫耀食用,尋常人家從不敢想。
    開元年間至今,胡椒因為質輕價貴、方便攜帶等特點,逐漸變成了一種流行的賄賂用品,廣受權貴喜愛。有段時間,在長安拿出胡椒即可當做黃金等重的貴貨,直接用於買賣、納稅等用途,人們形容什麽東西昂貴,就說“貴比胡椒”。
    店主驚訝於她識貨,連忙說:“這東西下圭縣無人能用,小店不敢囤貨,但是我認識一個要去長安的香料商,如今因為封城困在這裏,或許手裏有胡椒。”
    寶珠說:“你叫他拿著貨來,我要買一些。”
    店主連聲答應,立刻派仆人去叫人,封城之後百業停滯,就算做牙人賺一筆傭金也算是開張了。片刻之後那個香料商急匆匆奔來,果然帶著小小一盒胡椒,寶珠捏了一粒驗看過成色氣味,掏出錢袋,倒出一把金豆付賬。
    保朗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抱著胳膊站在門口盯著她,說:“我以為你要買香,沒想到是買這個。”
    寶珠不悅地說:“我就愛吃這一味,吳致遠供不起,隻能自購罷了。”
    銀貨兩訖,寶珠收起胡椒,站起來要出門,保朗卻倚著門框不動,他身材高大魁梧,硬要通過,隻能擦著他身體出去。
    寶珠不知道他是何意思,瞪著他不說話。
    保朗若有所思地問:“下官是個不辨氣味的武人,一直好奇,想問問芳歇娘子身上用的什麽香?”
    寶珠一聽,心下極是惱怒。他這話幾乎等於當麵問她裏衣什麽顏色,已經非常唐突,其姿勢竟然是逼著她一定要回答。
    “我也有個問題,一直好奇,想問問保朗特使。”她冷著臉說,“都虞候,是幾品?”
    話音落下,也不聽他回答,寶珠抽出馬鞭,以一端抵住保朗,硬是把他從門口推開,辟出道路,隨即目不斜視地翩翩走了出去。
    地方節度使雖然勢大,卻沒有封下屬官員品級的權利,保朗在徐州已經是位高權重,但去了長安不過是沒品級不入流的武官,寶珠的鄙視不屑之意已經擺在臉上,保朗被馬鞭抵著推開,隻能任她離去,但心中對少女的好奇更是到了極點。
    殺妻埋屍後院雖然是獵奇大案,但跟盜珠殺人案沒任何關係,保朗留下幾個衙役處理,也不再過問。
    一行人騎著馬再次回到縣衙,看見三四十個人跪在大堂外的院子裏,縣令吳致遠和縣丞汪嶽也在,臉上都有些束手無策的意思。這些人穿著樸素,看起來都是平民,領頭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的瘸子。
    保朗皺眉問:“這是幹什麽?”
    吳致遠迎上來回答:“是和特使一起來下圭縣的常州工匠,來求我打開城門,先放他們去長安。”接著指向那個領頭的瘸子,讓他上前來說明。
    那人年紀和楊行簡差不多,但頭發已經花白,麵容飽經風霜,一臉苦相,左腿自膝蓋以下皮肉萎縮,枯槁如骨,不僅瘸了,還是個殘疾。
    他竭力挺直背脊,朗聲說:“我們常州工匠受敕命傳喚,要去為萬壽公主的陵墓做工服徭役,若是遲了日期要受朝廷重罰的,請各位官爺放行吧。”
    保朗冷笑道:“若是放了你們先走,其他什麽阿貓阿狗牛鬼蛇神都來求著開門,那怎麽抓賊?萬壽公主已經升天了,她不著急,等得起。”接著揮手命親兵將這些人驅散。
    寶珠萬沒想到來到這下圭縣,再次聽到生前的封號,這些人還是趕去長安給自己修墓的,一時間心情非常複雜。
    依照當朝律令,誤了服役的工期是要受到杖責的,保朗的親兵暴力去推那個瘸子,其他工匠連忙去攙扶,瘸子抬頭憤恨地瞪了一眼保朗,但也無可奈何,隻能一瘸一拐地帶著其他工匠離開縣衙。
    寶珠這一天受夠了保朗咄咄逼人的態度,再也不想看見他那張狂妄自大的臉,下了馬連寒暄都不講,直接把韁繩甩給他,昂首轉身回去內宅。
    保朗盯著她高傲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內宅門內,笑了笑,回身準備騎上自己的坐騎。特勒驪回到原主身邊,不自在地來回踱步,它一整天都跟楊氏娘子在一起,保朗聞到了她沾染在馬鞍障泥上的香氣。
    這樣近的距離,又十分新鮮,在這一瞬間,保朗極為敏銳地抓住了這一縷隱約飄逸的幽香,如同抓住了少女的秘密,他愣住了,終於回憶起這香味的不凡來曆。
    瑞龍腦。
    那是瑞龍腦的香氣。
    當時他剛剛靠著向節度使獻上寶珠嶄露頭角,因刀法出色,從一階平凡武士晉升為崔克用的親兵,第一次參加權貴的宴會,招待交趾國王派遣去長安朝貢的使臣。
    使臣攜帶著的就是交趾特產的香料——瑞龍腦。那是要獻給大唐天子的貢品,來自異國的頂級珍稀香料,以國禮之節也不過區區十枚,崔克用當然不敢私自截留,隻以舉辦宴會的名義,請使者打開金盒,讓大家鑒賞了一番。
    保朗看到金盒中一枚枚形如蠶繭、如玉如雪的瑞龍腦,聞到了那非凡絕俗的香氣,但並不知道它珍貴在哪裏。
    喝醉了的崔克用懷裏抱著家妓,笑著對他說:“這是至尊的女眷才能使用的香料,長安深宮之中,天下最高貴最絕色的女人,你一生都無法想象、無法擁有的女子,現在可以聞聞她們身上的氣味,好好做一夜春夢。”
    那是他不能擁有的女人嗎?難道她不僅僅是名門高官之後,還有著更加高貴的身份?
    美貌雖然少有,但許多身份低賤的家妓也具備,大權在握的感受則更加使人沉迷。那個在城中徘徊不去的高手青衫客,也是在覬覦她才不肯逃逸嗎?
    保朗僵立在特勒驪旁邊一動不動,他沉浸在瑞龍腦的香氣之中,沉浸在那個如夢似幻的夜宴回憶之中,感到渾身燥熱不堪。他渴望得到她,如同想要她代表的無上權勢,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燒,讓他一陣陣戰栗亢奮。
    如果不能以正當手段求娶,擄走強占她會如何?如同他斬殺了那頭紅眼白鱗的蛇妖,奪走那枚讓他飛黃騰達的寶珠。她是屬於皇帝的?還是屬於藩王的?他完全不在乎什麽處子,搶來的東西,別人的所有,才最能讓他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