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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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訓剛恢複一絲神誌,就發現有人來過他的藏身之地——閣樓上灰塵亂了。錯愕中,他第一反應是強撐著起身想要遁走,卻又注意到腳印分成兩種形態,都是他熟悉的人所留。
    她們兩人是怎麽找來的?
    起猛了,一陣頭暈目眩,韋訓支撐不住隻能再次倒臥下來。此時深入四肢百骸的劇痛已去了大半,留下的是讓手足麻木的極度寒冷。
    幾縷夕陽的光芒透過瓦縫擠進昏暗狹窄的閣樓,無數塵埃顆粒隨之起舞,如同昏昏沉沉的混亂思緒。本來這處安靜隱秘的地方能讓他有安全感,現在卻滿腦子都在想她們為什麽會來找他,難道有敵人上門騷擾不成?那個狗皮膏藥一樣的行腳商理應不是十三郎的對手……
    韋訓腦中走馬燈一般曆數對手的脾性和功夫,種種應對之策,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席卷而來。如果隻有他一個人,或戰或逃,隨機應變,怎麽都好對付,但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了。這次發病的間隔又比上次短了不少,倉促到他還沒把跟蹤的人解決掉就得隱匿躲藏起來。
    找不到那味虛無縹緲的丹藥,他還能苟延殘喘多久?至少要撐到送她抵達幽州……
    這些雜亂的念頭轉瞬間掠過腦海,韋訓積蓄著丹田中的氣力,想盡快起身回去,保護客棧裏的同伴。然後才發覺空氣中洋溢著一股濃鬱辛辣的香料氣味,聞著讓人感到冰冷的胸腹中滲入了一絲暖意。
    他本以為是附近誰家在做飯,但這氣味似乎很近,而且既非茱萸,又不是花椒,而是一味極貴重的香料。
    聞著這股氣味,韋訓支撐身體緩緩爬起來,雙手捏決,結跏趺坐,閉目運氣吐息,搬運氣海中的玄炁先天功力,逐一打通經脈中寒痹形成的阻塞。縱使心急如焚,也得先恢複個二三成功力才能出去,否則隻是平添累贅。
    心神凝定,一閉眼,兩個時辰迅速滑了過去,日落西山,明月升入天空,閣樓裏沉入一片黑暗,唯有病中取暖的爐子發出些微微火光,一日之中他最自在的時刻到來了。
    韋訓終於將胸中滯澀打通,睜開眼喘了口氣,才去尋找那股辛辣氣味的來源。爐子上煨著一隻矮胖的黑色瓦罐。罐口密密裹了幾層濕潤的布帛,防止裏麵的東西潑灑蒸發,那股氣味就是從罐子裏散發出來的。
    韋訓一頭霧水,一層層揭開布帛,掀開瓦罐蓋子,一股辛辣衝人的濃香裹著油脂肉香迎麵撲來。探頭一看,隻見瓦罐裏麵燉著一汪和著麥仁、枸杞煮的羊肉,肉粥上浮著滿滿一層磨成粗粒的胡椒。
    是誰這麽窮奢極侈,在一罐粥裏撒了那麽多胡椒粒?
    答案想都不用想。
    韋訓歎了口氣,心道自己再不抓緊時間爬起來回去,一行人的旅費馬上就要被揮霍光了。
    院中傳來噗通一聲翻牆落地的悶響,接著一串腳步聲靠近過來,韋訓一聽便知是師弟十三郎,聽他鼻息中氣十足,腳步也穩健,不像受過傷的樣子,心下稍安。
    小沙彌舉著蠟燭爬上梯子,光頭從閣樓入口冒出來,眨眼看見韋訓盤腿坐在黑暗中,雙目機警有神,顯然是恢複神智了。十三郎心中大喜,壓著聲音叫道:“大師兄你終於醒了!”
    韋訓開口就問:“敵人是誰?”
    十三郎一愣,心中登時萬馬奔騰,表情複雜而扭曲,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是青衫客。”
    韋訓聽他稱呼自己外號,不明所以,蹙著眉頭問:“什麽鬼?”
    “大師兄,你這次可把九娘給坑慘了。”
    十三郎一開口就滔滔不絕,把他離去之後,下圭縣多寶塔節度使寶物失竊、不良帥羅成業慘死家中、縣衙飛刀傳書舉發孫家店青衣奴、韋訓被當作第一疑犯全城緝捕的事一一詳述。
    他又說:“沒想到跟蹤九娘的那個行腳商是她兄長派來尋親的人,還是個微服私行的大官,你走之後,要不是他假扮九娘父親,用官員身份作保,九娘就被你牽連抓去過堂受刑了。”
    這一連串匪夷所思的巧合,韋訓越聽越是胸悶,剛剛疏散的上焦經脈似乎又澀住了,他咬著牙問道:“她現在人在哪裏?你怎麽不跟著保護她?”
    十三郎說:“和那個姓楊的官一起被軟禁在縣衙內宅,吳縣令的家裏。雖有吃喝,但不讓出門。也怪我嘴饞,為了蹭素齋掛單蓮華寺,如今封城抓賊,有僧籍的僧人都被關在寺裏天天點卯,我隻能回去關禁閉,夜裏才能翻牆來看你。”
    韋訓胡亂裹了裹燙傷的那隻手,起身準備去找寶珠,十三郎攔著說:“等一等,師兄先把爐子上的藥吃了再走,九娘叮囑我拿過來,說是好不容易才買到,又說灌也得給你灌下去。”
    寶珠擦淨身上的水痕,裹上濕漉漉的長發,將貼身的香囊用五彩線拴在腰間,再穿上裏衣,接著喚來下人把水冷掉的浴桶搬出去。她心想好在下葬的時候身上配著常用的瑞龍腦,胡椒雖貴,有錢總能到手,這交趾國朝貢來的奇香也不知哪裏去買,可要好好保管。
    被囚禁在此雖有千般苦惱,唯有擁有仆人這件事上遂心,她也能用澡豆好好把頭發洗一洗,隻可惜不是自己信任的婢女,不能如臂使指,還要自己塗上發油擦幹。住在宮裏時被許多人精心照料,不需勞動分毫,她可從沒想到這一頭青絲越長越多就越麻煩。
    寶珠坐在榻上擦著頭發,突然聽到小窗外傳來三聲輕輕的敲擊。
    這次沒有爬牆的笨拙聲響,敲窗聲從容不迫,好像普通客人站在門外來訪一樣。寶珠愣一會兒,心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不知道見了麵應該說些什麽?痛斥他不告而別,還是發泄被他牽連囚禁的怒氣?
    沉思良久,窗外又傳來三聲不長不短的輕輕敲擊。
    寶珠把袖子翻下來遮住手背,開口喚道:“進來吧。”
    韋訓無聲無息地從窗外翻了進來,飄然落地,除了氣色依然蒼白以外,行動倒與往常無異,被燙傷的左手草草裹著,用布帛係成十字結,拎著那隻裝著藥粥的瓦罐。
    兩人對視片刻,一時無語。
    空氣裏殘存著寶珠剛剛沐浴過的潮濕水汽,她披散著頭發,身上的幽香被熱水蒸騰過,縈繞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裏,韋訓疑心自己在錯誤的時間闖進了私密場所,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再翻身出去。
    寶珠看他像犯了錯的猞猁一樣局促不安地貼牆站著,滔天的怒火和委屈一時間竟發作不出來,心下還有點想笑。
    她故意板著臉沉聲說:“原來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青衫客來訪,真是有失遠迎了。”
    韋訓知道她有意奚落,更是困窘不堪,垂著眼睛看向地板。
    寶珠明知故問地說:“蓮華寺多寶塔守衛森嚴密不透風,江湖傳聞天下隻有身負絕藝的大盜青衫客能登塔盜珠,敢問事實如此嗎?”
    韋訓愁眉不展,答道:“我能,但不是我幹的。”
    寶珠又問:“下圭縣不良帥羅成業武功高強,江湖傳聞隻有青衫客有一擊而中、取其首級的本領,敢問果真如此?”
    韋訓垂頭喪氣地回答:“我能,但不是我幹的。”
    寶珠再問:“昨日永和裏牛角巷又有一婦人被青衫客擄走,其夫報案說賊人背著一石半重的婦人和二百斤銅錢翻越城牆逃逸而去,這又怎麽說?”
    此話已經是荒誕無稽,韋訓不知從何辯駁,抬頭看向寶珠,卻見她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眼底的揶揄已經顯而易見了,才知道是她故意編排。
    他隻能苦笑著說:“我能,但這事確確實實不是我幹的。”
    寶珠徹底忍耐不住,掩口失笑,這個愛捉弄人的促狹鬼,也終有一天落到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