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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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快淋漓地奚落了韋訓一通,寶珠回想兩人相識以來的遭遇,仍覺得不可思議,埋怨道:“你還敢騙我說你是個沒有名氣的窮賊!現在看來,從頭到尾就隻有‘窮’這個字是真的,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話,不知不覺間已經淪落成飛天大盜的同謀。要不是楊行簡及時趕來護主,還不知道事態變成什麽模樣。”
    數落到這裏,韋訓除了偶爾一句應答,仍然沒有辯解,寶珠又想他是因病失蹤,並非故意隱匿,語氣緩和了一些,說:“就是京師朝官生了病,也有尋醫休沐的製度,你既然身體不適,為什麽不同我說一聲再走?就有什麽不能言說的苦衷,起碼留一張字條也好,叫我又急又氣地擔心了這許多天。”
    韋訓終於從沉默中抬起頭來,神色複雜瞧了她一眼,低聲說:“我不會……”
    寶珠沒聽清:“什麽不會?”
    韋訓深深吸了口氣,仿佛鼓起全身勇氣,下定決心說出口:“我不會寫字。”
    寶珠一怔,更是惱怒,罵道:“又來騙鬼!但凡路過官府張貼的告示和通緝,你都第一個擠過去看,你在翠微寺藏了那麽多簡牘,不識字,是用來燒火嗎?!”
    韋訓垂下眼睛,神情失落地說:“我識字,但不會寫。陳師古有許多藏書,但從不教我,我是趴在縣學書齋房頂上偷學的,沒有給過講師束脩,因此也沒人教我寫。”
    他頓了頓,語氣苦澀地說:“江湖人士用鴝鵒辣的畫壁聯係同行,也不是什麽風情,隻是因為多半人都不識字罷了。”
    寶珠錯愕地睜大了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原以為全天下的每個人都該識文斷字,卻沒想到有許多人是沒有條件學習的,回想那一日在酒肆裏飲酒,因為畫壁的事被她取笑,韋訓一直鬱鬱寡歡,竟是因為這個。這個聲震江湖的高傲大盜,如今被迫承認他沒有辦法留下一張字條,麵容上俱是自慚形穢的羞愧之色。
    再回想韋訓其實在孫家店也留下了畫壁,那隻青色的猞猁不若往日矯健,是伏臥在草叢中的,他確實留下了一些隱秘的信息,隻是她根本沒有察覺。
    如今一一追憶往事,寶珠一下子就原諒他的不告而別了,見他仍然垂頭喪氣地貼牆站著,想了想,輕聲說:“那也沒有什麽,以後我可以教你寫。不是吹噓,我的書法師從柳少師,就連元憶的啟蒙都是我躬親教導,可比那什麽縣學的講師高到不知哪裏去了!”
    韋訓聽她語氣中再無譏諷之意,驚詫地望了她一眼,寶珠揣測這些江湖遊俠或許自尊心很強,又補充說:“作為交換,你也教我一些我不懂的,比如……比如你可以教我春典切口。”
    韋訓勉強一笑,問:“你真想學那個?”
    寶珠認真點了點頭。
    韋訓正色答應了:“那好,這很公平。”
    解決往日芥蒂,寶珠回到正題,說:“剛才說的第三個婦人失蹤案我已經查明,的確不是你幹的,前麵兩樁卻仍然是懸案,你身上的嫌疑還沒洗清……”
    她說著話,順手把長發往耳後一撥,露出一側圓潤臉頰,韋訓一愣,勃然變色,快步向她靠近,沉聲怒道:“他們還是打了你?誰動的手?誰下的令?”
    剛剛聊得還好,韋訓卻無緣無故突然變臉,寶珠被他冷厲的眼神嚇了一跳,茫然道:“是誰挨打了?”
    韋訓看著她臉頰眼角處掛著兩道新月形的長長血痕,在無瑕的肌膚上顯得極為鮮豔猙獰,他咬牙切齒說:“你臉上……”韋訓哽了一下,忍著沒說出破相的話來,頓覺胸中氣血沸騰,摸到腰間匕首,眼底不覺露出殺意來。
    寶珠從沒見過他這般陌生的眼神,心裏有些害怕,同時更加莫名其妙,“我臉上怎麽了?”她起身走到銅鏡前照了一照,頓時啞然失笑,從妝匣裏拿出一些山茶花油敷在眼角,片刻後用錦帕擦拭,那傷痕就不見了。
    她被羈押在這裏無處可去,白天無聊,用胭脂畫宮中流行的“血暈斜紅”妝容,晚上卸妝時心不在焉,竟獨獨漏下了這一處沒有擦幹淨,燭光下一看確實有點可怖。
    寶珠回頭給他看清楚,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沒有合心的婢女使喚,確實不方便。”
    韋訓親眼看見她竟然把那麽嚴重的傷憑空給擦沒了,也是吃了一驚,如釋重負後,隻覺胸腔裏都被掏空了,這一夜心情三波六折,七上八下,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扶著案幾緩緩坐下。剛剛蘇醒就奔了過來,終究是太勉強了。
    寶珠看他這一坐行動凝重遲緩,遠不如以前輕盈,顯然還沒有完全恢複健康,她摸了摸他帶回來的瓦罐,裏麵沉甸甸的竟是原封未動,心中不快地說:“你怎麽不吃藥?這可是我陪著一個十分討厭的人出門,好不容易暫得自由才買回來的。”
    韋訓把頭埋在雙臂之間,嗡嗡地低聲說:“我吃不得辛辣的東西。”
    寶珠怒道:“良藥苦口利於病!胡椒是驅寒最好的藥物,你不是得了寒證嗎?”
    韋訓又說:“用茱萸或是蜀椒煮湯照樣有驅寒的作用,何必買這麽貴重的香料。”
    寶珠理直氣壯地說:“胡椒是香藥鋪賣的,那茱萸和花椒卻是賣油鹽醬醋的味料鋪賣的,怎麽能等同使用?貴當然有貴的道理。你還跟七歲的李元憶一樣需要拿石蜜哄著才肯吃藥嗎?!快吃!”
    被她連聲催促逼迫,韋訓沒有辦法,隻得揭開瓦罐蓋子。他走時身上帶了幾片肉脯,但發作時痛得天昏地暗,喝水都吐,所以並沒怎麽吃,幾天下來也算餓透了。
    這道羊肉枸杞麥仁粥是補肝養心、溫中暖下的滋補藥膳,微火慢煨,羊肉和麥仁都燉爛了,本應十分美味。隻是寶珠出手豪奢,把足夠一場宴席上用的胡椒全撒了進去,反而又苦又辣又嗆人,隻能當煎藥咽下去。
    寶珠得意道:“這是孫思邈的藥膳方,是我親自配的料呢。”
    韋訓被辣得麵目扭曲,連連咳嗽,嘴唇通紅,給他蒼白的麵容上難得添了一抹豔色。他斜睨了她一眼,質疑道:“你親手煮的?”
    寶珠這才麵上一紅,又坐到銅鏡前梳頭,假裝沒有聽見。
    身為女子,哪怕是天家貴主,她也要從小學習中饋之責。兄弟們學的都是經、史、子、集的治國之道,她卻要背誦《女訓》《女誡》之類預備將來為人妻母的教條。父母生病時更要端膳奉藥,履行為人子女的孝道。
    還好作為公主,不必像尋常人家女子那般含辛茹苦親操井臼,隻要從婢女托盤中接過碗來一轉手,就算侍奉。往尚食局敬上的飯菜上撒一撮鹽,就可算作親手做羹湯,滿足禮教所要求的職責。
    這一瓦罐肉粥,當然隻是吩咐吳致遠家的廚房做好,然後由她把磨碎的胡椒撒進去而已。至於手重手輕,撒得多少,那就不幹她事了。
    這小賊吃了她親手做的藥粥,簡直榮寵至極,實在應當感激到涕淚橫流,承諾粉身碎骨追隨侍奉,妥妥當當地把她送到幽州去。寶珠自傲於父母兄長所教導的禦人之道,越想越是得意,逐漸喜形於色。
    韋訓倒也真的涕淚交加,隻不過是被嗆的。
    他心裏默念著這實在不是藥粥,而是金粥,強行咬牙吃了一半,隻覺五髒六腑都給煮沸燙熟了,驅寒效果比最烈的酒都厲害。實在咽不下去了,他擦著眼角的淚說:“藥王所著的三十卷《備急千金要方》我都看過,實在沒看見過胡椒這麽用的。”
    寶珠笑道:“你不知道了吧,他晚年又寫了三十卷《千金翼方》,作為前作《要方》的補充,所以稱之為‘翼’。那是他在同官縣五台山隱居時寫的,永淳年間藥王仙去,高宗派人前去故地祭奠,順便取了這三十卷書帶回宮裏。尚食局根據他寫的‘胡椒主下氣,溫中,去痰,除髒腑中風冷。’做成藥膳進奉,我們小時候染了風寒都會吃這個粥。你聽聽,‘除肺髒中風冷’,是不是很對你的寒邪之症?”
    韋訓聽了這一番話,心道自己多次去皇城轉悠,也曾去過弘文館、集賢殿等皇家藏書之地翻過,隻是萬沒想到藥王的書放在殿中省尚食局,專門服務於天潢貴胄的日常飲食,根本沒有發揮懸壺濟世的作用,屬實是明珠暗投了。又想從這一個方子看,傳到民間也沒什麽用,羊肉與枸杞存錢還買得起,平民之家誰又吃得起胡椒?
    韋訓歎道:“你居然熟讀醫書,令人驚訝。”
    寶珠睜著圓圓的杏眼道:“我沒有讀過啊,隻是因為胡椒牽扯了一樁往年的口舌官司,我才記得的。”
    她突然想起說了這半天話,外麵沒有絲毫動靜,韋訓都不掩飾咳嗽,也不知道監視的人聽見沒有。寶珠站起來悄悄開門出去偵查,卻見走廊裏兩個婢女東倒西歪,一個靠牆坐著,一個半趴在花架上,都睡得極沉。她走過去碰了碰她們的肩膀,竟然一動不動,身上看不見傷痕,也不知是怎麽回事。
    回到房間裏,寶珠問:“她們是怎麽了?”
    韋訓仍在一臉痛苦地齧檗吞針,勉強咽下口中的,才望著她說:“封了昏睡穴,明天才醒。你若想走,我現在就可以帶你走了。”
    寶珠一愣,想到他確實說過能背著人翻越城牆而去,登時怦然心動,立刻就想逃出牢籠奔赴自由。可思前慮後地想了一會兒,還是不能答應,她遺憾地說:“不行,案子沒破,就算能翻牆逃出城去,也坐實了罪名。去幽州這一路上順順利利還好,要是身份變成通緝犯人,那可比沒有戶籍更加寸步難行了。”
    韋訓點了點頭,不再作聲。
    這人不愧是百忍成剛的豪俠,硬是用了半個時辰一口一口慢慢把胡椒藥粥咽下去了,吃完發了一身汗,除了胃倉燒灼,舌頭疼得說不出話以外,倒真覺得身上輕鬆許多,韋訓心中暗想這真不愧是藥王遺作,有機會一定要去宮裏把最後三十卷弄出來。
    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韋訓站起來對寶珠說:“既然不走了,你就安心住下,我去辦點事。”
    寶珠驚訝地說:“你……你要去找誰的麻煩?”
    韋訓緩緩地說:“你是被我牽連關到這裏,但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劉茂把我舉發到官府所致,這個梁子已經結下,必須解決。”
    寶珠沉吟道:“飛刀傳書的果然是那老翁……”
    “不是劉茂,也是他的手下。既然身為本地掌穴,他就得擔了這個責任。”
    “你失蹤之後,劉茂來過孫家店一次,還想求你還回那枚蛇珠。”
    韋訓一聽,有些後怕,揚起眉毛問:“可曾對你失禮?”
    寶珠搖了搖頭,說:“那倒沒有,他敬了幾杯酒就走了。不過你病還沒好,非得現在去嗎?那老翁的手下可是很多。”
    韋訓煞有介事地說:“我這人不能留隔夜仇,會睡不著覺。再說對付劉茂之流,能走路就足夠了。”見寶珠麵上憂心忡忡,他從容不迫地笑著說:“韋大平生所遇的強敵,都沒你那罐子藥粥愁人。”
    說著輕輕從窗戶裏翻了出去,轉瞬間他又回身探進窗口,認真叮囑說:“把門窗關好上閂再睡,我明天來找你,所以今夜不會再有別人來了。”
    寶珠快走兩步想看看他是怎麽跳下去的,卻見韋訓折腰向後一仰,像是失足摔下去一般極速墜落,寶珠捂住嘴裏的尖叫,扒著窗沿向下再看,卻見他在空中靈巧地翻了個身,足尖一點,已經竄進黑暗中去,就此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