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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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在羅成業家仔仔細細探索一番,時間已經到了寅時末,此時正值立秋,天亮的早,預計到卯初就該日出了。十三郎本該回到蓮華寺中點卯,卻因為許久都不曾跟韋訓、寶珠一起行動,磨蹭著流露出不想走的意思。
寶珠也憐惜他回去挨餓,見街邊賣朝食的攤位正在支起爐灶桌椅,叫他吃飽了再去,三人便在街頭坐了下來,點了幾碗餛飩。
攤主不像往日那樣熱情招呼生意,倒先難為情地說了價格,已經比十天前貴了三倍,隻因封城物資流動不暢,想弄些米麵菜蔬很是不易,要跑不知多少關係,他家賣完屯的這些麥粉也就不敢繼續做了,餛飩餡也隻有醃製的蕪菁一種。比起吳致遠家天天魚肉珍蔬從不重複比,民間的物資早已經開始捉襟見肘。
寶珠聽他說得在理,同意了價格,攤主趕緊生火煮湯,三個人坐在桌邊,享受分別之前最後的共處時光。
天邊的曙光已經微微露出魚白色裙邊,空氣濕潤微涼,露水打濕了石板台階的青苔,眼前的一切景色如同被清水徹洗過一般青翠明晰。
蓮華寺的晨鍾如約響起,不知是不是因為撞鍾的僧人吃不飽,那鍾聲不如以往洪亮深沉,反而縹緲悠揚,雖然身在僧院隔壁,卻像是在極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
幾個人都被清晨這種衝和寧靜的氣氛所感,一時間不再出聲交談,隻是沉浸在其中,連鳥雀之聲似乎都暫時歇了。
寶珠心有所感,見道旁一根樹枝垂在桌上,露水滴落凝成一泓,便從袖中伸出食指,以指尖蘸了露水,在桌麵上緩緩地寫下一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這是開元年間的進士常建所做的一首山水詩,此人仕宦之途常年不得意,寄情於山水田園,語句洗練自然,自有一股清寂幽遠的獨特氣質。
開頭這句簡潔明快,應和當前景物,字也都是最常用的,最適合初學。寶珠便寫出來讓韋訓看,為了讓他看清筆順和結構,故意寫得極慢。
韋訓立刻將目光凝聚在她蔥白似的指尖上,全神貫注看她寫字。
禪院空寥的鍾聲連綿不絕,兩人都不出聲,一個人默默寫,一個人默默看。
寶珠見他願意學,便一路寫了下去,一直寫到“萬籟此都寂,但餘鍾磬音”結束,蓮華寺的晨鍾餘音仍嫋嫋回蕩耳邊,寫完回首觀之,覺得在這張賣餛飩的路邊攤桌上蘸著露水寫的字,竟然比自己以前使用名貴筆墨寫得還好,自是非常得意。
再看韋訓,他仍是入定一般紋絲不動,屏息凝神盯著她的字跡潛心記憶,直到露水濡濕的痕跡漸漸幹透了,他才伸出一指,按著她指尖劃過的字跡上認真描寫起來。
寶珠在旁觀看,越看越是心驚。韋訓雖年少,卻是真正從會走路就習武的天才,不僅輕功絕頂,內力也極深厚,手指在木桌上劃過,看似不費力氣,木質卻已經凹陷進去,便似碑匠以工具將詩詞鑿刻上去一般留下指痕,更讓她吃驚的是,他一筆順序也沒有寫錯,竟是全部背了下來。
寶珠心裏感慨他為了認字,不論寒暑晴雨趴在縣學房頂上偷學,那是何等的毅力和勤奮,比起普通人要威逼利誘才被迫念書是天差地別。
她不知韋訓是用記憶武學功夫的方法記住筆順,拳腳與筆畫融匯在一起,就能用他所學過的東西理解,其中有共同之處的規律,則可以記作總綱,由此又觸類旁通,舉一反三,領會了許多她沒有教過的字。
寶珠感慨:“這樣教你,可比教李元憶輕鬆多了。”
韋訓寫完最後一個字,回過頭去,她才知道背後有人,回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拄著拐杖的瘸子,正在往她這桌上張望。那人形貌特殊,身形高挑枯瘦,一臉苦相,左腿自膝蓋以下皮肉萎縮,她一下就認出來了,前兩天曾見過這人帶著同行工匠去縣衙祈求保朗開城門放行,卻失望而歸。
還好那時候她頭上帶著帷帽麵紗,也沒有出聲,想來不會被認出來,寶珠不悅地說:“我教我的學生,你盯著看什麽?”
瘸子說:“世間女子習字,喜歡學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取其婉約清麗,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寫的字倒是骨力遒勁,幹淨利落,有把子力氣。”
寶珠聽他評價一語中的,倒是佩服,於是點頭承認:“我學的是柳公權。”
瘸子點頭讚賞:“顏筋柳骨,有見識。”
韋訓旁聽,心想寫字也如同武功一樣是有門派路數的,寥寥數十個字,就如過招交手一般,不認識的人就能認出對方師從和風格,這人又能從寶珠的字推測她膂力要比普通女子強些,也是意外。
瘸子又指著韋訓指責道:“你本來的字很好,可惜叫他描壞了,明珠蒙塵,簡直一塌糊塗!”他搖頭歎氣,大有惋惜之意。
韋訓不以為意,笑著點頭承認,寶珠不樂意了,沒好氣地說:“他是初學,寫成這樣已經很好了,你難道生下來就寫得一筆好字嗎?”
瘸子往前走了兩步,想繼續說些什麽,寶珠卻聞到他身上傳來一股極其難聞的惡臭,那臭味與別不同,鑽心入腦,令人作嘔,她可沒有受過這方麵的訓練,此時沒了澡豆和麵巾的保護,不禁大皺眉頭。
那瘸子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味,見她臉上有厭惡之色,不再言語,撐著拐杖往後退了幾步,跟賣餛飩的攤主交談幾句,想是覺得價格太高,搖了搖頭,便一瘸一拐慢慢地走開了。
等到他拐杖敲著石板的噠噠聲漸漸遠去,韋訓才說:“那人身上大概是生有惡疽,那是肌肉腐爛的氣味。”
寶珠一聽是因為患有疾病,並非不愛幹淨,心中有些慚愧,後悔地說:“他雖然有殘疾,倒是挺有見識,我不該那麽凶。”
韋訓說:“你沒有聞過,受不了是正常的,恐怕他活不了很久。”
三個人吃完朝食,寶珠又多給了攤主一些錢,叫他不要聲張那桌子的事。十三郎返回蓮華寺繼續蹲禁閉,韋訓送寶珠回思過齋。
寶珠說:“假如羅成業還活著,隻要能夠找到他本人,查清無頭屍是誰,就能洗脫你身上一層嫌疑了。就是不知道他藏在哪裏?他在下圭縣也算是個名人,怎麽會躲到現在還沒人發現?”
韋訓說:“我有些猜想,已經叫十三郎留意著,現在就是守株待兔了。”
寶珠又是驚訝又是不滿:“什麽?怎麽沒跟我說過?”
韋訓笑著說:“別擔心,不會叫你錯過,就怕是猜錯了,那豈不是傷及無辜。”
走到思過齋沿街,韋訓仍把寶珠的弓箭等藏在樹梢上,然後問也沒問,再次拎著她後腰帶提溜到二樓。寶珠又做一次米袋,心裏很是不爽,惱怒道:“你就不能……”
韋訓疑惑地問:“不能什麽?”
寶珠不知靠一個輕功高手登高上樓的正確姿勢是什麽,一時間被問住了,心裏不知道他是故意戲弄她,還是避嫌不想碰到身體,又或是因為單手受傷,不方便抱著她?於是什麽意見都沒說出來,氣呼呼地鑽進窗戶裏。
楊行簡坐在牆邊等了個通宵,已經揣著手歪著腦袋睡熟了,聽她進屋才猛地醒來,睡眼惺忪地問:“沒事吧?沒受驚嚇嗎?”
寶珠搖搖頭:“我很好,羅成業那邊已經有了頭緒,我今天要問保朗討要那張字條看一眼。”
楊行簡一聽,立刻否決:“這不妥!保朗這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測,還是由臣跟他交涉。”
寶珠不明白楊行簡的暗示,奇怪地說:“是他整天主動跟我交流案情,由我來索要不是更容易嗎?”
楊行簡苦笑著想她果然不懂,連忙說:“公主忙了一夜太過辛勞,趕緊休息要緊,這些瑣事等睡醒了再說吧。”
寶珠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的想這話倒是說得沒錯,自去更衣補覺不提。
沒有想到今天保朗去過獄房,檢視過新抓捕的犯人後,直接來到思過齋,以探病的名義要求親自見見芳歇娘子,口氣雖然禮貌,仍是一貫咄咄逼人的蠻橫態度。
寶珠沒睡多久又被揪了起來,心裏很是氣憤,然而形勢所迫,也隻能換了衣服去見他。因為自己氣色很好,不得不在臉上唇上壓了些粉來掩蓋,竭力偽裝出蒼白憔悴的模樣。
保朗看著她扶著欄杆慢慢從二樓挪步下來,笑著說:“還能走路,這不是很好嗎?我本想叫幾個大夫來給你診脈,看看到底嚇到哪兒了。”
寶珠暗自心驚,心道外表還能作偽,可是一摸脈搏就露餡了,這人步步緊逼,又如此精明,實在令人討厭。
婢女扶著“虛弱頭暈”的芳歇娘子入座,單獨給她斟了茯苓當歸藥茶,寶珠以袖子掩著口鼻,拉著臉,冷冷盯著保朗不吭聲。
楊行簡怒道:“見到了?這樣折騰一番,又要病重兩分!你到底有什麽目的,直接來找老夫談就是了,非要折騰一個小姑娘做什麽?!”
保朗不以為意,笑著說:“倒不是在下非要難為芳歇娘子,隻因被盜寶珠至今沒有尋回,我不得不抓緊能用的所有手段,實在是迫不得已,還請芳歇娘子海涵。”
楊行簡奇道:“我女兒是個人,你能用她尋找贓物嗎?簡直信口開河!”
保朗正色說:“那個盜珠的青衫客至今逗留在下圭城,此事異乎尋常,據推測沒有別的目的,一定是覬覦芳歇娘子美色,非要得手才能罷休,我隻能把你當做魚餌,看能不能把他釣出來。”
這話實在不堪入耳,寶珠蹙著眉頭別過臉去,楊行簡大怒道:“枉口嚼舌!我弘農楊氏的女子是你一介武夫能汙蔑的嗎?!你既然篤定是那個江湖大盜犯案,那怎麽還在天天搜捕不相幹的人?我聽說你光酷刑拷問就枉死十幾個疑犯了,這些人命你以為能輕鬆逃過嗎?!”
保朗說:“誰說隻有他一個人作案?從羅成業可知,他定有別的同夥。這人擅長輕功能夠逃脫追捕,他的同夥卻未必。隻要抓到一個知情人,自可順藤摸瓜破案。”
楊行簡又說:“要說你急於破案,吳致遠說案發現場留下了一張字條,這麽重要的證據,你怎麽從來沒跟我們提過?”
保朗臉色一變,冷冷道:“楊公還請審時度勢,我才是盜珠案主審官,你們隻是配合查案,沒必要什麽瑣事都讓你們知道。”
楊行簡說:“這麽說,你不肯給我們看了?”
保朗目光冷厲,緩緩搖頭。
楊行簡立刻起身,扶起寶珠,生硬地說:“那我們上樓歇息吧,再吹這觸黴頭的晦氣涼風,隻怕又要惡心難受了。”
楊行簡扶著女兒回樓上臥房,在她緩步經過身邊時,保朗低下頭避嫌,卻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再次嗅她身上散發出的瑞龍腦香氣,片刻間有些心猿意馬。
這微舉止掩飾的極好,隻是今日不知怎麽,一絲陰冷肅殺的寒意刹那間拂過,像是有什麽利器從他後頸劃過一般,保朗登時一個激靈,立刻抬頭四處張望,卻並沒發現任何異常,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難道自己最近殺的人確實有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