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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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珠一言既出,語驚四座,龐良驥立刻起身下拜,命店主撤掉桌上所有舊酒菜,讓他們重做一桌新的換上,盛邀她來指點。
寶珠也不謙讓,入座之後,拿過龐良驥遞上的一遝紙一一查看,十六首婚禮用的詩詞竟然有四首有問題的,她不禁納悶這代筆的教書先生是不是和龐家有仇。
《和春深二十首》不是什麽淫詩豔曲,乃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的大作,裏麵有許多美好的句子,有執政家、方鎮家、刺史家、學士家、禦史家、隱士家、經業家、嫁女家、娶婦家,二十戶不同的人家之中,他非得挑了這一句妓女家來抄襲,真是夠歹毒的。
甚至還有一句“舜耕餘草木,禹鑿舊山川”,這是翰林學士張仲素擔任某場婚禮的儐相時,為了譏諷新娘乃是再嫁女而寫的,明著用舜、禹二帝讚美女方血統高貴出身不凡,暗地裏卻用“餘草木”“舊山川”等語,諷刺女子改嫁不守貞操、不合儒家禮法。
寶珠給他講得清楚明白,龐良驥登時氣得雙手發抖,這就想去把那代筆人的授業館給砸個稀爛,罵道:“我們這些粗人是聽不出門道,可我嶽丈家世代讀書,隻怕出口就惹大禍了!”
韋訓冷笑一聲,對他說:“老六,你這婚禮還沒開始,鬧婚的人暗地裏就已經動手了,這紙筆上的陰險暗器,咱們幾個誰也防不住。”
霍七郎建議道:“你著急用,要不請九娘給你寫幾首新的?”
寶珠說:“我不會寫詩,我家也都是找人代筆呢。”
她這話倒並非謙辭,大唐皇室和貴族們非常喜歡詩詞,上至祭祀婚喪、下到宴飲玩樂,哪裏都缺不了詩的點綴,但那終究隻是一種風雅的無形玩物,除非個人有特別愛好,也沒哪個皇室子弟專門去學習寫詩,更喜歡以上位者的身份來欣賞品評,笑看詩人們為了拔得頭籌絞盡腦汁,拈斷胡須。
如有各種場合需要詩詞讚美,自然有禦用詩人奉詔創作。當然,不管是禦用詩人,還是在野詩人,誰都不敢用這種下作手段侮辱皇室。
寶珠說:“既然都是請代筆,你不如直接用現成的名家詩詞,與這些低劣句子有雲泥之別,而且保證不會出錯。”
龐良驥心急如焚地說:“可我不知道有哪些名家詩詞專門寫催妝、卻扇的,求九娘子仔細說說!”又轉身一迭聲催促總管,“龐叔!快快快!快去備下筆墨紙硯!”
這“疾風太保”的腿雖然廢了,性子卻依然跟原來的江湖外號一樣著急,當即在酒席旁邊擺了一張方桌,鋪上池州澄心堂紙,以易州鬆煙墨在端州紫石硯上碾磨,提起宣州諸葛筆,濃濃沾飽了墨汁,恭恭敬敬遞給寶珠。
寶珠心想她跟這暴發戶家沒有任何恩怨關係,自恃矜貴,不願賜墨,淡淡地說:“我隻念給你聽聽,你去找別人寫。”
龐良驥痛快地說:“那我自己寫,你念得慢點兒啊,有些字我得想一想呢。”
寶珠當即念了十來首著名才子寫的催妝詩和卻扇詩,龐良驥認認真真抄錄,寶珠往紙上瞥了一眼,滿臉嫌棄:“你這手字寫得可真爛,浪費了這些筆墨。”
龐良驥卻不以為然,得意滿滿地道:“這已是江湖頂尖水準了,當年還有人叫我武林探花郎呢。”
霍七郎羨慕地插嘴:“他家裏有錢,從小請得起西席。”
寶珠一愣,登時想起韋訓說過江湖中人大部分人都不識字,包括他自己也隻能讀不能寫,相較之下,這渾身冒傻氣的公子哥倒是成拔尖兒了。
與此相反,大唐最頂尖的文人墨客,則幾乎人人都向往江湖俠客瀟灑肆意的生活,李太白等甚至天天腰佩長劍到處閑逛,以任俠自居。寶珠想到這兩個從不交涉的階層,雖然有心互相奔赴,卻誰也挨不著誰,有種錯位的好笑意味。
龐良驥一直以為寶珠同是江湖中人,危難之時俠女願意出手襄助,心裏很是感佩,說:“我龐家有幾座礦山,在玉城已算是頗有資財,你文采這樣厲害,竟然能防得住紙筆中的暗器,家裏該是多麽有錢啊!”
這憨氣十足的話一出口,寶珠嗬嗬了兩聲,轉頭看見韋訓已經趴在桌上,把頭埋在雙臂之間,無聲無息笑得渾身發抖。
把這些名家詞句全都抄錄下來,龐良驥突然發現自己麵臨一個新難題,忍不住大聲哀嚎:“隻有三天了!我根本背不下來啊!”
於是眾人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全都投向寶珠,仿佛她有這般通天的能耐,可以讓龐公子瞬間打通任督二脈背下婚禮詩詞似的。
甚至連龐家總管都滿臉期盼,卑微地祈求道:“我家小郎用了一個多月才把之前那幾首背個七七八八,這從頭開始,該如何是好!求小娘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幫幫我家小郎!”
寶珠轉頭看了看外麵蒙蒙細雨,心想自己這會兒是出不去了,幹脆坐下來,要了一壺甜甜的桂花醴,一邊觀雨飲酒一邊指點。
“朝廷曾經頒發過允許民間婚禮‘攝盛’的恩典,你知道嗎?”
麵對陌生詞語,龐良驥茫然地搖頭。
寶珠解釋說:“就是允許舉行婚禮的男女使用的車馬、服飾超越一等,以示貴盛。就算你沒有官位,結婚那天也可以穿上五品官員級別的紅色禮服,不算僭越。”
龐良驥一拍手掌:“這個我知道!原來新郎官的紅衣服是這樣來的,那不是天經地義,還得朝廷允許嗎?”
寶珠不理,一口氣說下去:“既然有攝盛的規定,那你不僅可以穿紅衣,還可以拿笏板。”
龐良驥興奮地說:“這東西我準備好了!嘿嘿,特別訂了最貴的象牙質地。”
終於提到關鍵處了,寶珠說:“你把背不下來的詩句用蠅頭小楷抄在笏板內側,到時候偷偷看著念就行了。”
此言一出,大家又呆住了,龐良驥更是驚訝至極,喃喃道:“竟然能這樣作弊?”
寶珠不以為然:“笏板的作用本來就是這樣的,上朝的時候記錄天子的旨意,或是奏報事宜散碎,又或是戶籍、稅收上繁複的數字記不住,那些記性衰退的老頭兒就得抄在笏板背麵,以免忘了事被治罪。不然你以為大家無緣無故舉著那麽一塊東西有什麽好處?怪麻煩的。”
龐良驥怔怔地說:“這事我當真琢磨過,聽說大官們進入皇宮都不許帶刀劍武器,興許是他們談不攏的時候,要用這板子互相毆鬥吧,反正打不死人。”
他話沒說完,寶珠撲哧一聲,幾乎將桂花醴嗆進鼻子裏麵,遙想龐良驥猜測的那種混亂可笑的景象,一邊大笑一邊咳嗽,前仰後合不能自已。
霍七郎自然而然湊過去想幫她拍背順氣,中途被韋訓警惕地瞪了回去,他自己也想幫忙,可寶珠身上衫子輕薄,他伸出手竟不知該放到哪兒,猶豫遲疑了片刻,最後隻掏出一塊幹淨布帕遞給她擦臉。
目睹這一幕,霍七郎想笑沒敢笑出聲,忍得腹肌發酸。
心想這人的日暮煙波掌至柔至純,內力吞吐下能將敵人震得外觀無損卻五髒俱碎,而指爪上的功夫則比以此揚名江湖的老四鬼手金剛邱任更剛猛無儔,可遇到剛才那種需要好生嗬護的場景,這對罕有人匹敵的爪子倒笨的不知道該怎麽用了。
霍七郎隻想看樂子,故意不出言點醒,等著看這狂傲的小鬼能遲鈍成什麽模樣。明裏觀龐傻子發癲,暗中瞧猞猁犯蠢,這一單生意做的那是相當劃算,不白白從關中跑來一趟。
眼看一柄笏抄不下所有詩句,龐良驥趕緊命人去趕製幾個備用的,龐總管心裏有底了,笑道:“我家小郎不用科考入仕,就有郭汾陽那樣的滿床笏了!”
他朝寶珠拱手彎腰致敬,道:“小娘子可幫了主人大忙了,這份恩情我龐家必牢牢記在心上。您熟知宮廷之事,是長安武林人士麽?敢問家裏做什麽營生?”
寶珠一愣,後悔剛才得意忘形說得太多,想了想,模棱兩可地道:“我家做宮裏的生意。”
龐總管恭敬地說:“原來是皇商,怪不得見多識廣,娘子以後來玉城,就是龐家座上賓了,有什麽吩咐隻管開口。”
他忍不住嘀咕:家裏這難纏的小祖宗要能看上這姑娘該多好,不僅識文斷字,言辭爽利,又通身的富貴氣派,不比那窮酸儒家的女兒強上百倍?
那人家雖祖上清貴,但現在已無一人為官,全家白身,窮得揭不開鍋了還死要麵子。索要巨額聘禮也就罷了,龐家有的是錢,並不在乎,可拿到聘禮後依然擺明了看不起人,傲慢勢利,軟飯硬吃,處處貶低鄙夷小主人,當真氣煞人也。
龐良驥不知道家中老人所思所想,隻是覺得一件大心事落地,興高采烈之下不知該怎麽表達感激欽佩,非得當場撮土為香,要跟九娘子拜個把子。
韋訓又趴在桌上笑得發抖,寶珠無言以對,心想她是出於仗義才施以援手,這紈絝倒好,竟然想從她這兒討個異姓王來當,世上豈有這等便宜好事?不假辭色地斷然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