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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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這份交情,龐良驥盛情邀請寶珠和韋訓他們一起參加三日後的婚禮。
    寶珠天性活潑靜不下來,楊行簡這一場風寒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雖無生命危險,卻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病愈上路,天天蹲在客棧裏已是氣悶,聽到龐家力邀,便有些心意動搖。隻是畢竟是出席典禮,仍想打扮得體,梳著歪歪扭扭的發髻絕對不行。
    她遲疑著說:“我出門時太著急,沒帶梳頭化妝的婢女……”
    龐良驥還沒開口說話,龐總管先幹脆答應下:“小娘子無須擔心,明天我就派家裏簪娘來這裏侍奉,鄉下地方沒有京師那麽多新式花樣,您有什麽需要盡管指點,也叫她們開開眼。”
    寶珠一喜,心想龐良驥天馬行空口沒遮攔,這管事的倒是妥帖,問:“是請我擔任陪伴新娘的女儐相嗎?我在家倒是為兄弟姐妹做過幾次。”
    這次老大和老六同時搖頭。
    龐良驥根本不看人臉色,心直口快斷然拒絕:“不成!婚禮上最光彩奪目的女子必須是我娘子,你長得也挺好,要是搶了她的風頭可絕對不行。”
    寶珠當即就要翻臉發火,韋訓卻說:“障車鬧婚的時候,首當其衝被鬧的就是女儐相,那不是個好職位,跟你家的典禮不是一回事。”
    霍七郎嘿嘿一笑:“所以說該讓我陪著新娘子,老七我不怕鬧啊,鬧得越凶越有趣兒!”
    龐良驥擼起袖子要噴人,總管從背後揪住他的衣服使勁晃了晃,懇求他別再開口說話了。龐總管努力擺出得體笑容,對寶珠說:“小娘子是主人邀請的上賓,不必擔任什麽,隻要肯出席觀禮,龐家就蓬門生輝了。”
    寶珠點了點頭,心道能夠邀到她出席,這場民間婚禮確實規格極高,理應感到受寵若驚。
    此時雨已經徹底停了下來,寶珠不想再耽擱,叫來店主問靈寶縣有沒有什麽名勝古跡,打算騎著驢出去玩。
    店主想了想說:“從這兒往西南走二十裏,有個戾太子塚,是漢武帝被冤死的兒子劉據的陵墓,那裏的思子宮和歸來望思台挺有名氣,好多來往的文人都特意要去瞧瞧。”
    路途不算遠,寶珠當即決定就去那裏遊覽,叫上十三郎拿著油紙傘,兩個人一起出門去了。
    韋訓仰首把碗裏的殘酒一飲而空,站起來打算跟著去,龐良驥疑惑地說:“那就是個大土台子,沒什麽好看的,大師兄是打算順手挖進去瞧瞧地宮嗎?”
    韋訓淡然一笑,說:“我已經不幹那行當了。”
    龐良驥心底一緊,不知那丹方他是找到了還是徹底放棄了,問:“那你跟著幹什麽去?咱們哥幾個喝著酒,提前盤一盤儀式步驟不是更好。”
    聽見外麵毛驢的蹄聲噠噠離去,韋訓已經不耐煩了,敷衍著對龐良驥說:“我去牽驢,你不是聽說過我被生擒了麽?”說罷快步躥出,輕輕躍過門檻,迅速從客棧門口消失了。
    龐良驥震驚地回過頭來,才看見霍七郎臉上泛起忍耐已久的揶揄笑容,她玩味無窮地說:“這世上不光隻有六師兄會犯傻。”
    天色陰沉,遠處的山巒在灰雲籠罩下,輪廓變得模糊不清,如同王維筆下的山水,墨色層層暈染開來;無邊無際的桃林被雨水衝刷過,近看枝葉更加翠綠明豔,又像是李思訓父子的青綠山水風格。景色遠近對照,更別有一番風情。
    空氣濕潤清新,不曬也不熱,確實是遊山玩水的好節氣。
    去往那漢代古跡的路上,寶珠騎在驢上,將發生在七百年前那一場巫蠱之禍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漢武帝晚年昏聵,寵信奸臣江充。江充與太子劉據不睦,深恐武帝駕崩後劉據找他報複,於是編造巫蠱事件陷害劉據,汙蔑太子謀反。劉據被逼起兵,衛氏一門與官軍對抗,終因寡不敵眾兵敗,其後逃到靈寶縣,被追蹤的士兵發現,衛太子不願被捉受辱,便剛烈地自盡了。
    一年後漢武帝才幡然悔悟鑄下大錯,枉殺了賢能仁厚的繼承人,誅殺江充為劉據報仇,但太子人死不能複生,武帝隻能哭著為他建了思子宮和歸來望思台。
    專注地聽著這掉了幾萬顆腦袋的古代權謀故事,十三郎即感慨又覺得過癮,說:“咱們這代也有個被廢掉的太子,好在沒互相廝殺就了結關了起來。”
    寶珠大為不悅,看左右無人,道路空曠,沉著臉罵道:“李承元哪裏能跟衛太子劉據比較?!他不配!要說奸臣進讒言,賢能被誹謗,由此被天子疏遠的皇子,應該是我的阿兄韶王才對。李承元頂多適合那個暴戾的‘戾’字,倘若我將來有一日得以翻身,把他滅了,一定給他安上這諡號。”
    十三郎一聽把她惹火了,趕緊道歉,心裏卻不怎麽明白。
    韋訓也驚訝她生這麽大的氣,回頭問:“他怎麽得罪你了?”
    寶珠怒容滿麵地說:“他幹的齷齪事不可計數,隻提一件。就說那一年吐蕃大軍來犯,軍餉兵糧籌措不足,李承元直接上表天子,提議把我送給吐蕃國王赤鬆德讚和親,以止兵患。赤鬆德讚已經是六十歲的老頭了,那一年我才九歲。”
    韋訓一驚,心下勃然大怒,臉上卻沒有露出表情,隻冷笑著嘿了一聲。
    寶珠又說:“幸好我從小深受父母寵愛,那時候阿娘還在,父親也舍不得,自不會讓我受屈。李承元就是想要通過剪除兄長身邊助力,將他孤立起來。”
    十三郎也驚呆了:“這人竟這樣壞,誹謗你兄長的事也是他幹的了?”
    寶珠說:“是,那時候他已經失勢,眼看我阿兄馬上要登上太子之位,就聯手魏王一起幹的。”
    十三郎問:“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壞話?”
    寶珠不想詳述,隻繃著臉說:“是非常險惡、非常歹毒的謠言。”
    歹毒到能一夕之間就奪走了天子的信任和寵愛,忽忽數年,從儲君候選到被貶斥到邊陲荒地去。
    明明是高高興興一起出來玩兒的,卻不小心把她惹得難過動氣,師兄弟兩個都有些後悔。
    此時看到道路旁邊立著一塊刻有“漢台風雨”四個字的石碑,寶珠知道地方到了,便叫韋訓牽著驢走進小道裏麵。
    因為巫蠱之禍乃是古代非常著名的政治事件,後世曆代地方官員都對戾太子塚多加維護捐建,墓地周圍曾經茂林修竹、亭台錯落,是個很好的踏青去處。隻是安史之亂後天下戶口折損過半,地方上不再有盛唐時的財力物力,才漸漸荒廢了。
    遠遠看去,思子宮已經傾頹,歸來望思台隻剩下一座大土台。
    戾太子塚正好位於長安和洛陽之間的“兩京走廊”上,來往的文人墨客都喜歡到此憑吊,並作詩借古詠今,周圍殘存的建築牆壁上多有題詩。
    寶珠把其中最著名的白居易著作:《思子台有感二首》念誦師兄弟兩個聽,又給他們講解了詩句中曾家機上聞投杼、尹氏園中見掇蜂的典故。
    韋訓認認真真地聽完,評價道:“聽他的意思,奸臣江充的作用有限,還是漢武帝自己輕信謠言導致骨肉離間。”
    聽了這話,寶珠隻覺得被一柄鋒利匕首捅進胸口,一時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這當然不是韋訓的過錯。他雖然沒有讀過書,卻極聰明,又好學,她日常說些文章詞句從來是一點就透,觸類旁通。假如能托生在官宦名流之家,不知該有多麽出類拔萃,文采出眾。
    僅就點評《思子台有感》這兩首詩上,他馬上就抓住了詩人最精要的觀點。
    無論奸人怎麽進讒言,最終決定偏聽偏信、冤枉骨肉的還是天子本人。寶珠如何不懂這其中的道理?隻是自己從小深受父親寵愛,父女之情難以割舍,才從來不敢深想其中關鍵,今日讓韋訓無心之言點破,簡直痛到呼吸困難。
    韋訓立刻察覺到她氣息紊亂,回頭望著她,疑惑地問:“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寶珠不想承認自己被一句話觸動了心思,強笑著說:“想是剛才嘴饞貪杯,多喝了點桂花澧,風一吹有點頭暈。”
    韋訓仔細觀察,見她神情恍惚,氣色蒼白,不像是喝多了,疑心老楊把病氣過給了她,登時沒了遊覽的興致,趕緊叫她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路邊休息,十三郎急忙取下水囊,托在手裏讓她喝一些順氣。
    師兄弟兩個擔心地要把她臉上身上瞪出幾個洞了,倒是寶珠自己過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反正當年和親的事早已經過去,李承元被熊把整張臉皮都撕了下來,如今即盲且啞,想必比死了還要難過許多倍。
    而韶王還遠沒到衛太子劉據那樣被逼自盡的地步,等她到了幽州,兄妹聯手,也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
    想通之後,心境自然穩定下來。寶珠深深吸了口氣,將雨後清新的空氣充滿肺腑之中,遠遠望見天上飛過一行大雁,有意以射賭運,測一測未來氣運。
    她立刻從弓韜中取出角弓,上弦張弓,將胸中所有不快之事都投注到箭尖上,沉肩運力,將整張弓都拉滿了,形如圓月一般,雙臂沒有半分顫抖。
    等到獵物進入射程,微移瞄準,隻聽嗡得弓弦顫動,那支箭追風逐月般向著雁群激射出去,一隻雁應聲而落,正墜落在歸來望思台上。
    這一箭氣勢如虹,又穩又狠,射程也極長,絕非是生病的人能展示的,韋訓師兄弟放心下來,心服口服大聲稱讚。
    寶珠喜形於色,笑著對韋訓說:“快快跑去幫我取來,小心別弄折了翅膀,我雖然落魄了,參加人家婚禮不能兩手空空,送一隻雁給新婚夫婦,意蘊也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