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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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三娘年紀漸長,年輕時嗜殺成性的秉性稍有收斂,如今見到真金白銀才有興趣出手殺人,但斷人手足、連著頭皮割去發髻這種事倒是隨手就能幹出來。韋訓不知她來到靈寶縣到底所為何事,通宵盤坐在寶珠門前入定,防備她回頭傷人。
    第二天他將龐良驥喚來質問:“除了我和老七,你還請了別的同門?”
    龐良驥滿臉驚恐:“怎麽可能!我這是結婚喜事,不是全家發喪!大師兄這是什麽意思?”
    韋訓抱著胳膊,直言道:“我昨天在城裏見到了老三和老五。”
    龐良驥一聽見‘三’,就打了個哆嗦,臉色漸漸白了。
    霍七郎也嚇了一跳,驚問:“五師兄雖破壞力巨大,不惹他興許點不了火,三師姐卻著實可怕,婚期還能改嗎?”
    龐良驥拚命搖頭:“吉日都是請人瞧好的,改了我隻能等明年才能接阿苒回家了。再說我已經廣發英雄帖,這回不僅僅是結婚,還是疾風太保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的儀式。”
    玉城龐家是當地土豪,本不是武林人士,俗話說窮習文富學武,龐良驥從小喜歡使槍弄棒,又很有天資,家中為他延請教習師傅,以充沛家資廣結江湖朋友,年紀輕輕就在中原地區闖出名氣,漸漸地有些武林門戶的模樣。
    後來龐公子想要精進武學,遠去關中帶藝投師陳氏門下,卻沒想到因此殘疾,就是人所未料了。
    陳師古生性乖僻邪謬,終身專注盜墓,根本不在意名聲,也從不參與江湖事。雖未開宗立派,但在武學上一生所向披靡,從無敗績,有不少武林中人認為他三十歲上已經天下無敵,隻是因為從事邪路,沒人願意承認。
    奇人已死,留下一群同樣武功絕頂行事古怪的徒弟。來參加龐良驥婚禮的人,一部分是因為跟龐家有交情,還有不少是衝著對這個邪性師門的好奇心才來的。婚期近在眼前,英雄帖灑出,附近已經能看到不少江湖人士活動。
    龐良驥憂心忡忡地說:“三娘該不會接了誰的大單,來玉城滅我家滿門?”
    霍七郎說:“自從被大師兄打傷後,三師姐這一兩年很少出遠門,聽說在驪山湯泉養病,有生意上門也隻是讓手下出馬。”
    龐良驥驚訝道:“還有這事?因為什麽?”
    霍七郎喜上眉梢,正要給老六詳述內情,被韋訓淡淡斜了一眼,及時改口,道:“既然大師兄本人在這兒,也就不用怕她。”
    韋訓點了點頭,從容不迫地說:“你既然請了我來,我保你順利成婚就是了。不過我就兩隻手,顧得了你就顧不了九娘,你要找四個可靠護院,全程跟著她。”
    龐良驥一聽就懂了,拓跋三娘擅長暗殺,這四個人不是為了保護,是充當人牆,隻要攔上一瞬間,就足夠韋訓趕過去應變防禦了。
    他立刻答應了,拍胸保證說:“師兄放心,九娘子是我請來的貴客,龐家一定竭盡心力。況且三師姐來也是衝著我來,不會奔著害她去。”
    韋訓沒有吱聲,心道昨天拓跋三娘確實來到客棧動過手,至於是為了報一掌之仇,還是為了刺殺寶珠,就不好揣測了。
    自從護送她離開長安,一路上遇到的敵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宵小,但假如有人獲知她的真實身份,聘請長安最厲害的刺客來追殺也是理所應當。
    可是老三殺一個人不過須臾之間,真想下手,他回來客棧的時候看到的就隻是屍體,不會是活人了,臨走那一把飛刀,並非朝著要害去,如此一想,又有些可疑。
    這場婚禮是償還過去的債,本沒想讓寶珠參與,但拓跋三娘一攪和,卻又必須讓她去,起碼在自己視線範圍內活動,方才安心。
    寶珠昏昏沉沉從房間出來,低頭望見韋訓師兄弟三個湊在客棧大堂裏不知討論什麽,一轉身又看見同樣昏昏沉沉的楊行簡撐著一根桃木手杖站在房門口,神色迷惑向下張望,喃喃自語道:“這個滿嘴荒唐話的怎麽又來了?還多了一個?”
    寶珠心想,昨天晚上最嚇人的那個你還沒看見呢。這一夜,她做了無數個關於女鬼的噩夢,幸好每次遇到最可怕的場景嚇哭時,就被窗外一根隨風雨擺蕩的桃枝敲窗驚醒,以前宮人們說桃木驅邪她不信,如今一想,還是很有道理的。
    楊行簡回望看見她,露出迷離恍惚的恭敬笑容,“公主,老臣已經病愈……”向前一步想要施禮,結果頭重腳輕咕咚摔倒了。
    寶珠歎了口氣,走過去把他扶起來,送回房間躺下。
    龐良驥聽見二層上有人講話,他雖然腿斷了,依然耳聰目明,向上望了一眼,疑惑地問:“剛才那老頭子說什麽公主?”
    韋訓頭也不抬,隨口說:“你聽岔了,他說的是恭祝、新人喜結良緣。你在家裏蹲太久,耳力都退步了。”
    龐六和霍七的功夫遠不如韋大,這話雖然講不太通,卻又不得不信他。
    龐總管果然踐諾,派了兩個經驗老到的簪娘來給寶珠試妝梳頭,讓她選擇合意的妝容,從容體麵參加典禮。靈寶縣原名桃林縣,此地婦人喜歡桃花、桃果等絨花式樣,寶珠試了試,雖沒有金銀閃耀富貴,倒也嬌俏清新,就定下了。
    兩日轉瞬即過,吉日已到,雨過天晴。
    婚禮通昏禮,迎接新娘是在黃昏時刻,然而新郎家的準備從清晨就開始了,這一天從開始就透著一股緊張而喜悅的氣氛,龐良驥早早派來一隊裝飾華麗的人馬,等著接客棧裏這幾位最重要的賓客去玉城龐家。
    晨光熹微,擔當儐相的韋大、霍七兩個人分別收拾自己,沐洗、梳頭、更衣,將備好的綢緞禮服層層穿上。
    寶珠在簪娘幫助下梳了滿意的望仙髻,插一串輕盈桃花絨花,眉心貼上桃花瓣形絲絹花鈿,對鏡自照,心情十分愉快。
    從房間裏出來,見韋訓也穿戴好了,儐相的衣服是緹紅色羅袍,色彩極為飽和,映得他蒼白麵容上也有了血色,腰係嵌金鏨花蹀躞帶,足踏雲紋烏皮六合靴,江湖草莽氣暫退,眉目中靈氣湛然四射,稱得上神清骨秀。
    唐皇室最喜歡熱烈華貴的裝扮,這一身儐相服很符合寶珠的審美,她打量一眼,爽快稱讚道:“這不是很好嗎?你就該多穿些鮮亮顏色,這樣顯得氣色好多了。”
    說完提起裙擺,踩著繡有粉桃的翹頭履,咚咚咚跑下樓參觀龐家派來的馬隊,發髻絨花上的銀鈴跟著她一路叮鈴而去。
    韋訓本不習慣穿這些滑溜溜的絲質衣服,渾身不自在,被她隨口誇這一句,愣在原地,臉上血色更濃,隻不知道是紅衣裳映的,還是全身的熱血都湧了上來。
    龐家公子大婚的事已經滿城皆知,當下就有許多兒童圍著來接人的人馬討要銅板彩果,住店的客人們也紛紛出來看熱鬧,龐家的人早已準備好,將大棗、栗子、蓮蓬子散給他們,博得吉利彩頭。
    寶珠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瞧了一會兒,十三郎一大早出門不知幹什麽去了,她抓了一把彩果準備等他回來吃,回身卻看到另一個穿著緹紅色羅袍的人從客棧樓梯上緩緩走下來,寶珠臉上笑容即刻消失,手裏那把棗栗嘩啦啦全撒在地上。
    霍七郎是第一次受邀參加人家婚禮,況且是擔當師兄弟的男儐相,想要好好表現,今日也著意打扮過,將胸部裹平了才穿上儐相禮服,從體格看已經完全是個英英玉立的男子形象。又不知怎麽的,她臉上那條猙獰的巨大疤痕消失無蹤,麵容如冠玉般光潔,風姿秀異,顧盼生輝。
    寶珠隻看了一眼,覺得不管是身量、肩寬還是氣度,都跟自己兄長韶王神似,一驚之下,魂魄幾乎飛走了。
    與妹妹不同,李元瑛完全繼承了母親薛貴妃的絕世容顏,受封韶字,單純從字義看就是形容相貌、年華、氣質的絕美。十四歲時行束發之禮,紫衣玉冠登上朝堂,姿容震驚滿朝文武,當時的宰相裴裳用一句話形容他:春山濯濯,端嚴若神。
    然而李元瑛的絕色外貌並沒有給自己帶來一丁點好處,反倒因為那張臉處處掣肘。多有政敵攻擊他生就女相,無人君之表,有禍國之貌。
    生得太美,每次騎馬出行,長安必然觀者如堵,擁塞道路,大有擲果盈車、看殺衛玠的勁頭,因此韶王多年來隻能被迫乘坐馬車出行。大唐尚武,無論文官武將、男子女子,貴族們出行都習慣騎馬,隻有老病衰弱不堪勞頓之人才會乘車,因此這又成了李元瑛身體病弱,不宜繼承大統的罪狀。
    寶珠看著霍七郎身上的緹紅色羅袍,腦海中浮現出兄長十九歲大婚時的盛況。那時他年紀漸長,長得越來越像過世的娘親,婚禮穿上新郎的鮮豔紅袍,風流之盛,獨絕一代,反襯得清河崔氏家的新娘如同一隻灰撲撲的鴿子。
    皇帝思念貴妃的石榴裙,早不許後宮妃嬪穿紅,婚禮上一眼看見兒子仿佛貴妃在世般的姿容,淚灑當場,典禮時說兩句話便止不住哭一會兒,便如嫁女的老翁一般哀傷。
    從那場婚禮之後,皇帝以傷情為由,漸漸疏遠韶王,曾經備受寵愛的李元瑛雖然住在長安,其後幾年竟然見不到自己親生的父親,也正是在這段尷尬時光中,奸人趁虛而入,離間了父子感情。被敕令貶去幽州時,李元瑛都沒有親自申辯的機會。
    此間種種不堪,寶珠從小就無數次想過,如果她能和阿兄交換相貌就好了,她能夠繼承母親天下無雙的美貌 ,而兄長也不用再被那副美麗皮囊所負累,如願得到至尊真正的信賴:太子之位。
    其實單獨看五官容貌,霍七郎跟李元瑛並無一處相像,更何況有明顯的女性身體特征。一個是親王貴胄,一個是江湖俠客,寶珠從未將她與自己尊貴的兄長比較過。
    但今日她裹胸穿上紅袍禮服,一洗草莽野性,臉上的舊傷也不見了,那種輪廓上的神似讓人無法忽視。一個是男生女相,一個是女生男相,竟在兩性融合的中間地帶撞上了。
    沉浸在並不愉快的回憶之中,深深懷念久別的親人,寶珠早忘了避嫌,目不轉睛、魂不守舍地盯著盛裝打扮的霍七郎出神。
    這讓在場另外兩人都深感不安。
    霍七自知生得好,常被人莫名其妙的一見鍾情,否則也不會闖禍被老二洞真子重手破相。耳畔聽得二樓走廊傳來捏碎圍欄的咯吱聲響,寒氣忽隱忽現,她悄悄背過身去,盡量削弱自己存在的氣息,低調地找了張角落的桌子麵牆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