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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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訓覺得自己很是可笑。
眼睛長在她臉上,她當然想看誰就看誰,沒人管得著。老七也一直長那樣,沒突然多冒出一個鼻子兩張嘴。
那他這種按捺不住的焦躁不安,又要強作鎮定的無名業火,到底從何而來?
特別是她隨口誇了一句,叫他動彈不得,轉身又去目不轉睛盯著別人瞧,心裏的落差直如飛上華山落雁峰卻沒找到抓手,反身一頭栽落到穀底去。
曾經最煩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事糾葛,不明白他們怎麽會將時間精力投注在這些無足輕重的閑事上。如今他竟然也會因為一個眼神、一句話而心神不寧,翻來覆去左思右想不能擺脫。初次體會到如此陌生的情緒,韋訓隻覺嘴裏又澀又苦,胸膛一起一伏,麵容上的些微血氣已經完全褪去,越發蒼白起來。
追本溯源,他隻是出於義氣送她去幽州尋親,這顆寶珠從不屬於任何人,也沒誰有資格約束她。握在欄杆上的手緊了鬆,鬆了又緊,木屑從指縫間片片掉落下來,可終究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不知道二樓上有個人打碎了五味鋪,良久之後,寶珠終於從對兄長的思念中抽身出來,好奇地走過去詢問霍七郎:“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弄沒了?”
霍七心道大事不妙,這會兒一句騷話不敢說,越是想避嫌,她反而主動來搭話,扭過身子想躲,寶珠卻湊得更近了,歪著頭細細打量,發髻垂下來一簇桃花在眼前晃晃悠悠,怕是再不理她就得上手摸臉了。
霍七急忙往後退開一尺,眼睛望著別處,躲躲閃閃地說:“這不是參加老六婚禮,想給他做個麵子嗎,調了些漿粉蓋住了。”
寶珠吃了一驚,在宮中,臉上有痦子或是痘疤的女子,習慣用花鈿、麵靨貼上遮瑕,但霍七那條傷痕並非什麽小瑕疵,而是貫穿整張臉的巨大疤痕,還凹凸不平,怎麽可能用粉就蓋得看不出絲毫破綻,如同自己的肌膚?
她由衷誇讚道:“你這化妝本事真是出神入化。”
霍七郎解釋說:“不是化妝,是易容術。”
寶珠杏眼圓睜,更是震驚,不知道這師門之中還能有什麽層出不窮的神奇異術,問:“你既然會易容,平時怎麽不用這本事修整?掛著那疤痕怪嚇人的。”
霍七郎搖了搖頭,反問道:“你梳妝一回用時多久?”
寶珠說:“緊緊手,一個時辰勉強夠用。”
霍七郎說:“我也差不多。可江湖中人沒誰比拚皮子完整,拚的是誰功夫更狠,我不幸拜在一個全都是怪物的師門裏,可不敢每天浪費一個時辰畫皮,有這空閑,寧肯多睡會兒養養身上的傷。”話語之中頗有些苦澀無奈。
韋訓從樓上走下來,從她們兩人身邊擦肩而過,撂下冷冰冰一句話:“你要能抽這賴床的功夫多練練拳腳,也不至於這麽菜,要靠臉混綽號。”
霍七郎苦笑一聲,說:“師兄別譏諷了,咱們幾個都是名不副實,我是破了相的綺羅郎君,龐良驥這匹快馬斷了腿,你叫訓,又哪裏有一點兒訓了?”
她轉頭對寶珠說:“他就是怪物中的怪物了,這人根本不用睡覺,天天盤踞在別人門口打坐,就算歇過了。”
寶珠不明所以,抬頭望了韋訓一眼,怪道:“你幹嘛去別人門口打坐?”
韋訓背影一滯,隻當什麽都沒聽見,快步走出客棧,假裝檢查馬匹身上鞍轡是否結實。
寶珠見他又無視自己,心生慍怒,對霍七郎說:“我不清楚你們這怪物師兄有多強,可我知道他有個巨大的弱點。”
霍七郎立刻來了精神,眼中放光:“什麽?!韋大竟有罩門?”
寶珠嗬嗬冷笑:“他隻要聽見自己不想回答的事,立刻就變聾了,怎麽喊都喊不應。”
站在客棧門口的韋訓又是一僵,霍七知道這距離以他的耳力聽得一清二楚,不禁放聲大笑。
寶珠又說:“我還知道他肯定沒學過易容術。”
霍七郎笑問:“何以見得?”
寶珠得意地道:“有一回我畫了血暈斜紅妝,用胭脂在臉上繪出傷口,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嚇得臉都青了。”
霍七郎拍著桌子,笑得更加恣意。
韋訓下手略重,不慎扯斷了馬鞍的皮帶,隻能重新打結。雖受了調侃戲謔,畢竟她口中談論的不是別人,患得患失的心緒才淡了。
早上就出門去的十三郎終於回來,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根八尺長的細旗杆,上麵掛的不是旌旗,而是懸著一根掛果的翠綠桃枝。幾個人全都收拾停當,一起騎馬出發去玉城龐家。
寶珠奇怪地問:“你拿這根杆子是幹什麽用?”
十三郎回答:“大師兄讓準備的,說是桃枝辟邪。”
寶珠心道這大概是什麽民間傳統,倒也有趣,周圍多有他這麽大年紀的孩子吵嚷著討要銅板彩果,十三郎往日喜歡吃零嘴,今天竟然一看不看,手裏抓著那根掛有桃枝的旗杆,亦步亦趨跟在她身邊片刻不離。
玉城龐家派了六個家丁專門保護九娘子,將她圍在中間。寶珠自小習慣出門就有上百個宮人儀衛簇擁圍繞在身邊,不覺得哪裏不妥,隻是十三郎靠得最近,寶珠突然間發現他比當時在翠微寺初見長高了許多,以這個勢頭,過不了多久就要追上她的身高了,心中覺得很是奇妙。忍不住想:留在宮中的弟弟李元憶,是否也變高了呢?
玉城龐家不愧是當地土豪,在鬧市區擁有富麗堂皇一大片府邸,遠遠看去,隻見軒冕相望,園池櫛比,其規模不比長安城南的莊園小。長安的南郊自古以來都是豪門望族的別業聚集地,特別是樊川的杜曲和北端的韋曲是杜、韋二大名門的世居之地,有“城南杜韋,去天五尺”的讚譽。
寶珠心道十三郎俗家姓杜,韋訓姓韋,身邊這兩個杜韋雖與豪門同姓,卻是身無分文的草莽俠客,與那去天五尺的兩家對照,倒是很有意思。
為了龐公子的婚事,全家上下都忙得腳不點地,寶珠一行人抵達時,龐良驥正站在龐府大門口監督仆人往門楣上放東西,托盤裏是三支箭矢,應該也是婚俗之中用來辟邪的東西。
看見他們一行人到,龐良驥喜道:“可算來了!”當即迎接他們進家裏休息,他早早就換上了新郎穿著的大紅色絳公服,人逢喜事精神爽,連走路都快了許多,一眼看去已經與常人無異了。
寶珠欣賞龐府庭院中的景色,卻見假石花樹都被盡數移走,許多仆人忙著平整草坪,開始紮露天舉行典禮用的青廬帳篷。到處人來人往,呼喝不休,滿地都是泥腳印,早已沒有什麽景色可言。
龐良驥說:“都怪前些天不停下雨,這青廬應該早就立起來的,現在忙忙碌碌的隻怕有差錯也看不到。”
仆人們緊跟著擺上胡床,讓小主人坐下休息,龐良驥興奮過度,根本坐不住,龐總管勸道:“小郎,這儀式可要忙到明天天亮的,咱們省著力氣慢慢用行嗎?”
霍七郎笑著調侃道:“是得省著用,等你洞房花燭夜要用腿時……”話沒說完,自己截住了,心想大喜之日還是別說這些葷段子,況且還有個小姑娘在旁邊聽著。
寶珠見水井井口上覆蓋竹席,舂米的石臼擺在庭院中,裏麵注滿黃澄澄的粟米,不解其意,隨口問搬花盆的仆役:“這是要當場舂米嗎?水井上為什麽要蓋著竹席?”
仆役連忙放下手裏活計,在身上擦擦手,回答問話:“回小娘子,這都是婚禮吉祥風俗,家家如此,奴也不知為什麽。就是家裏沒有石臼竹席,借也得借來用上。”
寶珠見那竹席鑲邊,畫著花鳥紋樣,頗為可愛,走過去上手一掀,卻沒有動彈,看來已經固定好了。
百年風俗,婚禮都在露天舉行,眾人聚在庭院裏談話,奴仆搬來胡床,寶珠坐下了,立刻有婢女端上銀盆洗手,接著上來酪乳和各色幹果點心。她是天生習慣被人侍奉的天家貴女,越多人環繞簇擁,越顯得氣度至尊至貴,哪怕不認識這小娘子是哪位上賓,仆人們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自覺在她身旁站了一群。
龐良驥看他們各個斂聲屏氣,比伺候自己還恭順,頗覺得莫名其妙,問道:“九娘家是真的很有錢啊?”
韋訓隻是悶笑:“是你想象不到那麽有錢。”
龐良驥又問:“小光頭手裏那杆子是幹什麽的?”
韋訓說:“帥旗,旗在人在,旗倒了我就得趕過去了。”
龐良驥恍然大悟,頓覺不安,轉頭想喊龐總管再拿一鋌金補給霍七,請她多照料自己這邊,卻見總管已經將他拋棄,趕到九娘子身邊問安去了。
寶珠剝了個幹龍眼放在嘴裏,聽總管道:“家裏忙昏頭了,實在招待不周,有什麽不妥之處,還請九娘一定告知。”
她心想招待瑕疵無關緊要,但有件要事,最好應該讓管事的人知道,開口說:“家裏的馬似乎有些不對勁?”
龐總管臉色微變,立刻揮手叫婢女們走開,湊到她跟前說:“九娘子目光如炬,昨夜家裏的馬槽被人撒了一袋巴豆,馬兒鬧肚子,今天氣都虛了。”
寶珠一愣:“怪不得,一匹匹沒精打采的。”
龐總管說:“幸虧新郎和儐相騎的三匹好馬是單獨用豆料養著,沒吃著髒東西。我們怕壞了喜事,沒敢聲張。”
寶珠點點頭說:“把馬匹都帶回去休息吧,清晨這時候還能走動,到下午就站不起來了,不能及時補充草料水分,夜裏就會倒斃。”
龐總管忙道:“怎麽能叫貴客步行呢?已著人去市上緊急采買。”
寶珠說:“無妨,不是才十裏路嗎?我還挺能走的。新馬到家得磨合幾日,硬要騎著,容易脫韁驚馬,反而誤事。”
她心想龐家這場婚禮處處有人搗亂,前幾日是催妝詩詞暗藏陷阱,昨夜馬槽撒巴豆,不知是誰這麽痛恨這場儀式,一定要鬧到無法收場,今天正式舉行典禮,恐怕不會平安度過。
時間迅速流逝,很快到了黃昏吉時,龐良驥在家拜過祖宗和父母,騎上駿馬,帶著兩個師兄弟儐相、一百多個隨從,以及華麗的婚車前往新娘蕭氏家親迎。
正如詩中所寫:何處春深好,春深娶婦家;兩行籠裏燭,一樹扇間花。賓拜登華席,親迎障幰車。催妝詩未了,星鬥漸傾斜。
隊伍最前排是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揚揚的新郎龐良驥,隨後一左一右是韋訓、霍七郎。迎親隊伍打著火把和燈籠,跟在這三個一表非凡的紅衣人身後,在數不清的玉城居民圍觀下,浩浩蕩蕩走在路上。
寶珠也跟在親迎隊伍之中,身邊圍繞持旗杆的十三郎和六個家丁。
一路走到新娘家,與金碧輝煌的龐府相比,這處隻有兩進的庭院顯得蕭瑟破落,院中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大門緊緊關閉。
司禮人上前叩門,高聲唱道:“賊來~需打,客來~需看,報道~姑嫂,出來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