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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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至夤夜,平日裏百姓早該熄燈睡覺了,可因為這場熱鬧非凡的豪華婚禮,玉城的居民仿佛過元宵燈會一樣傾城而出聚集在街上,一時間熙熙攘攘觀者如市,照明的火炬把道旁樹都給燎焦了。
    對新郎家而言,這場婚禮最艱難的部分——障車——才剛剛開始。
    所謂障車,就是堵在路上攔住婚車,婚鬧無賴成群出動,索要酒食錢財、戲弄新人為樂。龐家富甲一方家財萬貫,來這場婚禮上鬧騰的人比別家婚禮多出十倍,甚至有攜帶樂器邊唱邊跳的,堪稱盛況空前。
    龐良驥所說走一步幹一杯半分不虛,眾障車者聚在婚車前,以祝酒名義向新郎家討要免費酒食,不給就不讓走。幸好韋訓、霍七兩個都是酒量驚人,平時沒錢豪飲,今日借著龐良驥的婚禮,把他家的陳年花雕敞開喝個痛快,來者不拒,甕盡杯幹,酣暢淋漓過了回酒癮。
    在眾圍觀者眼中,這兩個年紀輕輕的儐相酒量簡直深不可測,怎麽喝都沒有醉意,舉止越發豪邁瀟灑,都是嘖嘖稱奇。
    靠著兩人豪飲拚酒,婚車緩緩向前推進了四五裏,一夥兒刺花臂的閑漢圍過來,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酒肉銅錢如雨般拋灑出去,婚車就是動彈不得,其中一個光頭高聲唱道:
    “兒郎偉!吾是九州豪族,百郡名家,聞君成禮,故來障車,覓君錢財。不要牛羊酒肉,不要百味飲食,但求麒麟一角,鳳凰三足,金錢萬貫,綾羅數千!”
    口氣蠻橫,語言熟練,一看就知道是障車潑皮中的嫻熟人士了,意思是不滿意新郎家拋賞的酒食,得索要錢財才肯放行。
    韋訓低頭瞧了這人一眼,問龐良驥:“能動手了嗎?”
    龐良驥搖了搖頭,道:“喜事以和為貴,還不能。”
    韋訓遺憾地歎了口氣。
    龐家早就想到會有這種職業婚鬧來滋事,總管當即派人扛出十貫錢並十匹絹來給了這人。這些財物已經足夠為一名小康人家的女兒出嫁妝奩,然而那光頭讓手下收下財物,仍不滿意,呼喝一聲,眾潑皮將婚車圍了起來。
    “說了要金錢萬貫,綾羅數千,這點哪兒夠我們吃酒呢?大家來看看新娘子頭上戴的什麽好東西,拔下兩支金簪送相好!”
    光頭說完這話,車隊後麵兩個潑皮伸手去掀婚車的帷幔,職業障車等同強盜打劫,甚至有綁架新娘勒索贖金的極惡行徑。
    龐良驥向後一看,登時色變,雙手攀著馬鞍翻了下來,卻因為失去輕功無法及時趕到,韋訓給霍七遞個眼色,她直接馬上掠起,一個縱跳翻過帷幔把那兩個手賤的攔住推飛了。
    障車的無賴們立刻喧嘩起來,和龐家帶的隨從堵在街上,眼看就要打一場群架。
    障車的目的是勒索巨額錢財,隻等龐家的人先動手,他們即刻大呼小叫掀翻婚車,破壞婚禮,趁亂打劫,這場喜事就算辦砸了。因此龐家動手不是,不動手又走不了,左右為難,隻能與這夥婚鬧談價格。龐良驥和霍七郎一前一後壓住婚車,攔著他們騷擾新娘,大街上亂得如同一鍋粥。
    韋訓將司禮人叫到身邊,問清楚障車時來回的應答,輕飄飄飛身掠到婚車頂上,居高臨下,曼聲開口道:
    “兒郎偉!何處宵小,漫事縱橫,障我車行?既索財物,且看拋賞,必不尋常!”
    他睥睨傲視群小,以雄渾內力將這段話緩緩送出,以一聲力壓眾聲,每個人都覺得耳朵裏嗡嗡作響,每個字都聽得一清二楚,連婚車上的銅鈴都跟著嗡鳴顫動,人喧馬嘶的大街頓時寂然無聲,數千雙眼睛集中在這個年輕的儐相身上。
    龐總管捧出一口袋銀質開元通寶,這是龐家鑄造出來饋贈親友的回禮,按照此時市價,五兩銀價值約等於一兩黃金,他既然說了“且看拋賞,必不尋常”,意思就是要扔貴貨了。眾無賴見識短淺,來不及想為什麽這少年郎的聲音有貫耳震鈴之能,都爭著往前擠準備接錢。
    韋訓從皮袋中抓出一把銀幣,在手中拋接一番,讓周圍障車者全都看清楚。
    貪婪的眼神直勾勾盯著他的手勢,韋訓突然貫力於臂,猛然將這一把銀幣向著街邊扔去。隻見銀雨如注,鐺鐺作響,這二十幾枚錢全數釘在一戶商鋪的門板上,每一枚都沒入大半。
    銀質柔軟,錢幣無鋒,他空手扔出,不知有多大的力氣灌注在上麵,竟硬生生把錢砸進門板去,圍觀人群驚得瞠目結舌,一時沒人敢去門板上摳錢。
    “對不住,我沒練過暗器,這一手扔偏了,下回定然好好瞄準。”韋訓臉上浮現出刁鑽促狹的笑意,說著又從皮袋裏掏出一把銀幣來,作勢要往障車人群中扔。
    錢釘在門板上尚且有這麽大的威力,若是扔在血肉之軀上,必有投石弓箭般的破壞力,那光頭首領頓時氣餒,嚇得轉頭就跑,眾潑皮隨之一哄而散,韋訓再次扔出手中開元通寶,這一回全釘在鋪路的青石板上,銀幣晶瑩閃爍,一枚枚豎著反射周圍火光。
    這一手撒錢逐客後,婚車之前空空蕩蕩,隻剩下一個魁梧漢子孤零零地站著,是個手拿精鋼盾牌的江湖人士。
    韋訓見他有盾防身,一聲輕笑,朗聲問:“道上哪一路的兄弟,也來障車玩兒麽?”
    那人立刻搖頭,將盾牌掛在背後,拱手行禮道:“不敢,在下中原人士‘銅牆鐵壁’嶽弘,我見兒郎身手了得,想敬一杯酒。敢問這位兒郎高姓大名,可有綽號麽?”他果然向龐家討來酒水,雙手持舉,神態恭謹。
    韋訓見他沒有敵意,拱手回禮:“不敢當,我是關中青衫客韋訓。”也取了酒,與他對飲一杯。
    青衫客這綽號在江湖上早已聲名赫赫,隻是其人神秘莫測,沒幾個人見過真容。此時來圍觀婚禮的江湖人士們才知道,這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瘦削少年就是“殘陽七絕”之首,陳師古身後武功最頂尖的門徒,無不震驚聳動。
    如此道路暢通無阻,車夫趕緊驅趕白牛,讓婚車繼續前行。之後再無潑皮無賴膽敢上前障車鬧事,倒是常有江湖人士湊上前來攔住車馬向韋訓敬酒。
    大家心道疾風太保腿折了之後,以為從此退隱江湖,龐家跟武林就再沒有幹係了。沒想到他跟師門中的人還有聯係,結婚時神出鬼沒的大師兄也來捧場護駕,並不能將他家小瞧了。
    韋訓一邊拚酒,一邊戒備地掃視周圍,再時不時關注寶珠的境況。龐良驥喜好交友,來觀禮的江湖人士相當多,韋訓察覺到幾個身著平冠黃帔的年輕道士混在人群之中,卻不上前來祝酒。
    斜眼看霍七,她以尷尬的神色回看一眼,顯然也注意到了。韋訓心中起疑,越發覺得這場婚禮處處不同尋常,可是眾目睽睽之下,隻能隱忍不發。
    婚車駛過玉城軍營前的渾水河,過了河上的石橋,距離龐府就隻有二裏路了。然而陡變由此而生,前方觀禮人群中不知誰家遺落一個三四歲的孩童,撲倒在道路中央不知所措地大哭,親迎隊伍不得不為之一停,龐家隨從立刻跑過去抱孩子。
    就在此時,有人驚呼:“牙旗倒了!”
    但見軍營前的牙旗大杆轟然斷裂,朝著親迎隊伍壓下來,那旗杆近三丈高,基座翁口粗細,有如大樹樹幹,婚車堵在狹窄的石橋上進退不得,眼看要被旗杆壓個粉碎。
    韋訓雙足發力,猛然拔地而起,一腿將那牙旗斜向上踹出丈餘,堪堪避開婚車。然而此時觀禮人群眾多,密密麻麻如同蟻群一般,躲也躲不開,旗杆落在何處都會有人被壓做肉泥,當場就有許多人驚恐慘叫。
    踹開旗杆救下婚車,韋訓落地,隨手從車上扯下一朵紅色綢花,旋踵再次掠身而起。
    這一回如同紙鳶般飛起三丈多高,他將紅花拆做一條綢帶,纏住旗杆上端,從空中一個旋身轉折,拉著綢帶將牙旗杆硬生生扯向大街對麵,迅速綁在道旁一棵粗樹上,阻擋其側傾之勢。
    普通人隻能大概瞧個熱鬧,圍觀的武林人士卻無不露出駭然神色,人人驚得心髒怦怦直跳。
    明眼人都看得到:這兩次起跳輕功身法截然不同,第一次發力蠻橫霸道,腳下青石板被踹的粉碎;第二次輕靈飄逸,手中紅綢飄揚,宛如遊龍驚鴻。
    練輕功的人心想縱身一躍三丈之高,身法已經是世所罕有,可他手中又扯著幾百斤的牙旗大杆;練膀力的人則想自己原地發力或許能抬得動這杆大旗,然而像他那樣腳不著地飛在空中操縱旗杆方向,卻是絕無可能。
    這手抬旗的功夫力速雙絕,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實在難以相信世間有這般匪夷所思的武藝。更可怕的是使出這般功夫的人才不過弱冠之齡,好似他出生起就帶著上百年的功力造詣似的。
    之前還有不少人爭著湊熱鬧上去敬酒,說兩句自古英雄出少年之類的輕浮話,如今連喝彩鼓掌都忘記了,試探之心都變作了震撼驚懼,心想這人簡直是個怪物。
    綢緞輕薄吃不住力,趁著大師兄擋住最凶險的一波,霍七郎從隨行人員那裏奪到繩索,同樣縱身而起,將牙旗杆從另一個方向再次固定。
    韋訓立在旗杆頂端當空俯視,想找出是誰下的黑手,卻見一個手持單鉤的年輕道人衝著婚車急奔而去,他鷹隼撲兔一般淩空俯衝,瞬間攔在那人麵前,道士隻來得及喊一聲:“師伯……”誰都沒看清他如何出手,道士持鉤的手臂已然折斷,整個人被扔了出去。
    這兔起鶻落的幾下均在瞬息之間發生,旁觀的人隻覺目眩神馳,韋訓卻覺得膀子有些吃不住勁,指尖微微發木。
    剛才在新娘家飲下那一大樽蒙汗藥酒,雖然靠內力強行壓製住不致發作,但抬旗之時真氣流轉,少許毒性隨著酒力流入四肢百骸,那酒水裏除了莨菪子外,似乎還混合了讓人渾身麻痹的曼陀羅根。
    這麽粗的牙旗杆絕不可能湊巧在婚車經過時憑空斷裂,必然有人暗中作梗。韋訓心道就算這些圍觀的江湖客一擁而上,他也絲毫不怯,隻是下黑手的人要麽衝著武功盡失的龐良驥,要麽衝著婚車新娘,稍有閃失,結局難料。
    眼看隊伍就要到龐家了,韋訓不願再節外生枝,低聲命令龐良驥:“衝過去!”
    此時他已經收起玩鬧的輕視心情,玄炁先天功顯化,渾身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壓迫氣息,人群頓時不願再往婚車周圍靠近。幾日之前拓跋三娘夜訪客棧,就是靠這無形魄力壓製寶珠,讓她動彈不得。
    馬匹的感覺最是敏銳,嘶鳴著不肯再讓他騎乘,韋訓索性棄馬,立在婚車車轅上,親自持鞭驅車,龐良驥和霍七郎同樣意識到不能再繼續耽擱,縱馬呼喝開道,拉車的白牛四蹄翻飛,親迎隊伍立刻加速。
    最後這二裏路如同搶婚衝刺一般,片刻間就到了,婚車停在龐府大門之前,毛氈已經鋪好,迎娘拉開帷幕,將渾然不覺經曆生死的新娘子扶了下來。
    寶珠跟著親迎隊伍進入龐府,龐良驥檢點親隨,確認再無外人之後,不顧觀禮的風俗,立刻把自家大門緊緊關閉,用木樁頂上。心落回實處,他再也站立不住,由兩個家丁扶著走進庭院中舉行婚禮的青廬。
    望了一眼蒙著蔽膝亭亭玉立的心上人,他幾乎喜極而泣,忍不住哽咽著對韋訓說:“師兄!幸虧你在這裏,否則今天這事不能善了。”
    韋訓點了點頭,神色間並沒有輕鬆之意,回想親迎過程的種種意外,其中古怪實在難以視若無睹。
    直到寶珠以貴賓身份進入青廬準備觀禮,韋訓看見她頭上那支花簪垂在麵頰旁邊晃蕩,映著清亮眼眸,鮮妍爛漫如人間桃花仙,才覺心境一鬆,表情和緩,忍不住對她微微一笑。
    寶珠正想對他說些什麽,司禮人已經開始念誦典禮唱詞,便將這話錯開了。
    青廬之中隻有二十多個龐家的至親和貴賓觀禮,十三郎也沒能進來,新娘撤下蒙麵蔽膝,雙手持一柄刺繡團扇遮麵,二位新人行拜堂之禮。
    隻等卻扇之後,喝過合巹酒,最重要的典禮就算成了,司禮人喊一聲“撒帳”,等奴婢們往帳中拋灑準備好的大棗、板栗、蓮子等幹果祝賀二人早生貴子,然而嗤嗤聲起,撒入青廬之中的卻並非這些吉利的吃食,而是鋪天蓋地呼嘯而來的袖箭、鋼鏢和飛刀。
    此時新人在左,寶珠在右,暗器如雨傾瀉,間不容瞬,隻能救得一邊。
    韋訓自小學的是殺人技,從沒學過活人術,這一天需要他保護的人,實在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