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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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來到玉城,探查的目標有三個,寶珠正在猶豫順序,拓跋三娘調轉馬頭,要與眾人分開。
    寶珠見她去的方向是龐良驥家,揚聲說:“新娘失蹤的第一現場恐怕是蕭家,不是龐家。”
    拓跋三娘輕蔑一笑:“老娘要幹什麽還需要跟你報備?”說完更不回頭,縱馬而去。
    寶珠十分惱怒,霍七郎解釋說:“三師姐的專長就是安排刺客潛入目標家中,刺探機密或是拿走人頭,她是想去瞧瞧敵人的手段,再說那個假新娘也需要個強力的人盯著。”
    寶珠一聽,頓時怦然心動,想將拓跋三娘納入麾下,然而那女人的桀驁不馴似乎還在韋訓之上,連好好對話都做不到。
    眼看那個有著鬼魅般氣質的俠女消失在巷尾,寶珠道:“她既然去了龐家,那我們就先去蕭家。”
    與婚禮那一日車馬盈門的熱鬧比較,蕭府如今門庭冷落,一個直不起腰的老奴往庭院裏潑了盆水,遲鈍緩慢地掃地。一行人下了馬,竟無門房通報,也沒有人來牽坐騎,隻能將驢馬拴在門前拴馬樁上,自行進去了。一直走到院子裏,才有個婢子進去通報主人。
    過了半晌,一個穿著錦袍的中年士人出來了,他臉上粉底比寶珠塗得還要厚,渾身迫人的熏香氣息,霍七郎隻瞧了一眼,直嘬牙花子。
    中年士人一臉傲慢地問:“來者何人?”
    寶珠見他穿著打扮和年齡,猜測他應該是蕭家的家主,道:“我是楊氏九娘,龐良驥家的親屬,因蕭氏娘子在婚禮上失蹤,特來她娘家探訪真相。你就是蕭小娘的父親嗎?”
    中年士人仍是鼻孔朝天,表情中沒有一絲對女兒失蹤的擔憂。大唐高門男子有魏晉遺俗,習慣化妝打扮,傅粉施朱、熏衣染發都不是女子獨美的手段,但親生女兒前日剛出事,他沒有派一個人去親家府上問詢,還打扮成這樣,連寶珠都覺得看不下去。
    “吾就是蕭士廉,蕭苒已經嫁與龐家,跨出家門登上婚車那一刻就與我蕭氏無關了,你們弄虛作假不想認賬,搞得滿城風雨,怎麽還有臉到此詢問?”
    寶珠本意是來探訪新娘失蹤真相,盡可能多打聽些線索,問話時和顏悅色。沒想到家主自詡清貴,傲慢無禮,上來先撇清關係,滿臉的‘貨物售出概不退換’,立刻便惹惱了她。她出身天潢貴胄,若論拿喬擺譜,這落魄的蕭姓士人哪裏是隴西李氏的對手。
    她冷笑一聲,昂著頭說:“蕭老丈名叫‘士廉’,卻貪財得很,這麽著急割席,是怕龐家丟了新娘來找你討回聘禮嗎?瞧你家落魄如此,看起來是要絕戶了,是不敢退還這筆賣女兒的陪門財呢。你這一臉胭脂水粉,滿身綾羅綢緞也是用聘禮買的吧?想是退錢時還得刮下來還給人家,確實有些難辦。”她神態高傲,語言極盡嘲諷之意。
    蕭士廉一聽這話,頓時色變,睜圓眼睛,手指著寶珠說不出話。
    傳承自魏晉南北朝的傳統高門望族向來以門第等級森嚴為傲,嚴格遵守“士庶不通婚”的原則。但伴隨著時代動蕩,許多望族逐漸衰落,經濟條件被某些寒門庶族反超,許多沒落世家經不住利益誘惑,通過收取“陪門財”的行為將女兒賣與富甲一方的庶族,用來彌補自己門第身份的損失,以此大發婚財。
    若是雙方交易心甘情願,也無可厚非。但這些士族替女兒議親時完全違反天性,不問賢肖、健病、老少,而但論財貨,恣求取為事,純粹是將女兒當做貨物販賣,一直為世人所詬病,譏諷這種婚姻為“賣婚”。此種現象從唐初起就存在,朝廷以律令、詔書形式禁止,卻擋不住人趨利的貪婪心理,一直屢禁不絕。
    蕭士廉自知這種行為為世人所不齒,滿城風雨中倒有一半是罵他將守寡的女兒轉手賣給一個殘疾的瘸子,賣女的事雖幹得出來,被人當麵叫破卻下不來台,他氣得直翻白眼,半晌才罵道:
    “幹卿底事!你一個寒門庶族遠親,何來資格對吾清貴高門指手畫腳!”
    他不說這話也罷,既然說了,寶珠更加起勁,笑盈盈地說:“龐家是寒門,我弘農楊氏可不是,我家四世三公、清白傳家,阿耶穿紅、兄長服紫,你這一支蕭氏分支幾代白身了?別說進士了,連個簡單的明經科都考不上,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好意思自稱書香門第、清貴高門?趕緊拿著賣女的錢給蠢兒子捐個官兒吧!”
    寶珠當夜讓龐良驥派人去蕭氏宗祠偷來族譜查閱,已經提前把這家族的底子摸得清清楚楚,此時開口奚落格外得心應手。都不用隴西李氏的皇族身份,楊行簡的家門就足夠將這求富不仁、沽名釣譽之人壓製得抬不起頭來。
    則天大聖皇帝武氏將科舉作為常態製度後,進一步打擊了舊門閥士族,天下沒落名門想要重振家門,必須靠讀書入仕,唐初的“尚姓”之風逐漸偏移向如今的“尚官”,如果子弟讀書不好當不上官,空有姓氏已經很難立足。
    寶珠熟知這些沒落士族憤世嫉俗又不得不靠科舉躍升的弱點,句句都打在蕭士廉要害上,幾個來回之後,蕭士廉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紫,捂著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別說還嘴,連氣息都上不來了。
    蕭士廉有心衝上去抽她一巴掌,但這小姑娘通身氣派雍容華貴,確實是父兄官高爵顯的模樣,他被當頭辱罵,也不敢像打自己女兒一樣唐突她。
    霍七郎揣著手觀看寶珠大發神威,隻恨缺一把瓜子來嗑。
    邱任往宅院角落處望了一眼,低聲對她說:“我隻知道日暮煙波掌能將人打得外觀無損內髒破裂,九娘子罵人的效果似乎也不輸給韋大的掌力,我瞧這老頭兒快要突發心疾、被她活活罵死了。”
    霍七郎也往那角落處望了一眼,笑道:“要不然九娘要帶著四師兄來,等會兒人趴下了,你趕緊急救一下。”
    許抱真在門口冷眼旁觀,覺得寶珠的口音、用語遣詞都與宮中來人一致,特別是那一副高高在上訓斥下屬的倨傲態度,他心中漸漸燃起了疑惑的火苗。
    正當寶珠罵得痛快淋漓之時,一個高挑女子悄然走進正堂,派男仆將蕭士廉攙扶進去了。
    蕭家家主妝容齊整,這女子卻素麵朝天,黃黃的一張方臉兒,看起來已經三十多歲了,發型衣著仍是未嫁女子的打扮。
    族譜上向來隻記載男子,沒有女子的記錄,寶珠一愣,不知該如何稱呼,隻聽她開口道:“小女子蕭荏,是新娘蕭苒的姐姐,家父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請各位賓客諒解。”
    其表情冷靜,聲音平淡,似乎根本沒聽見剛才寶珠譏諷家主的話。
    “荏苒”兩字形容時光在不知不覺間漸漸逝去,出處是漢代《寡婦賦》:“時荏苒而不留,將遷靈以大行。”作為人的名字,實在不怎麽吉利。
    寶珠看她年紀已長,卻仍是在室女的打扮,大約猜到了她的經曆。自從“財婚”流行於世,高門大族假如不能將女兒嫁入門當戶對的同等級名門,便期盼做“財婚”賣個好價錢,兩者都辦不到時,寧肯待價而沽,將女兒一直留在家中拖到高齡亡故。
    時光荏苒,妹妹成為寡婦,姐姐拖成大齡在室女,正如同她們名字的出處和含義,有種身不由己的宿命感。
    寶珠沒有見過蕭苒,隻見過冒充她的假新娘,也能領略到本人清冷秀麗的姿容。擁有那樣的美貌,她可以一嫁名門,二嫁富戶;姐姐蕭荏的容貌普普通通,看起來就沒那麽多選擇,想是被貪財的父親一直留到此時。
    蕭荏派人扶走蕭士廉安頓好,又叫來一個婢子,吩咐她去廚房叫廚娘熬煮安神湯給他服下,再安排人為客人們端茶倒水,言語舉止端莊穩重,看起來頗有管家娘子的風範。
    果然,等她安排好其他事,再請寶珠坐下,冷冰冰地說:“家母已經過世多年,一切家事由我代管,小妹的婚禮也全由我安排,父親不清楚其中細節,小娘子有什麽話,都來問我吧。”
    寶珠仔細端詳她的神態,同樣不見親妹失蹤的惶急,心中覺得奇怪。她仍記恨蕭家在婚禮上灌韋訓毒酒的事,端上來的茶水一概不碰,隻有邱任拿起杯子舔了舔聞了聞。
    剛痛罵了蕭士廉一頓,寒暄也不必了,寶珠開門見山,問:“蕭苒何時從前夫家返回娘家的?”
    蕭荏回答:“守滿夫喪,今年年初回來的。”
    寶珠想起龐良驥說過婚期是年初訂下,心想這三家可真是無縫銜接,也怪不得街頭巷尾都在譏諷蕭小娘改嫁的急切。但見識過蕭士廉貪婪無情的嘴臉,她想婚期安排這麽緊密未必是新娘蕭苒的主意。
    大唐《戶婚律》明文規定:“婦人夫喪服除,誓心守誌,唯祖父母、父母得奪而嫁之。”
    以法律條文的形式肯定了家長對喪夫女子“奪而嫁之”的權力。隻要守喪期滿,就算寡婦本人不願意,也必須遵從自家長輩的意願改嫁,前夫家無權阻止。至於什麽時候嫁、嫁給誰,仍和初婚一樣,要聽從家長安排。
    寶珠又問:“這麽說,蕭苒已經在娘家住了半年,期間接觸過前夫盧家的人嗎?”
    蕭荏搖了搖頭,平淡地道:“盧家扣下小妹的嫁妝,大冬天將她光著腳趕到街頭,當時鬧得非常不堪,不可能再有任何接觸。”
    寶珠問:“她回家之後住在哪裏?從哪個房間出嫁?我想看一看。”
    蕭荏起身,道:“我帶各位去。”
    寶珠和殘陽院眾人一起,跟著蕭荏的腳步進入蕭家的內院。
    這兩進院落雖然分前庭後院,其實安排得非常局促,房舍破舊,但家具、用品卻是嶄新的昂貴之物,有一種不和諧的矛盾感。
    蕭荏見寶珠用心打量,直截了當承認:“新的東西都是龐家給的聘禮,那幾個下人也是新買的,還沒有用熟。兄長買了一處新院子搬走了,這個家就不再修繕。”
    寶珠等人本來有意嘲諷蕭家靠賣女再度飛黃騰達,但見蕭荏態度落落大方,麵上寵辱不驚,反倒不想說了。
    片刻間來到蕭苒的房間,隻見門板厚實,新刷了一層紅色大漆,掛著大銅鎖,蕭荏掏出鑰匙開鎖,裏麵黑洞洞的,光線十分黯淡。
    雖沒有進去,但這房間觀感完全不像是閨房,倒像是庫房或是獄房。寶珠心中疑惑,蕭荏解釋說:“小妹第一次出嫁後,家裏就沒有她的房間了,這間房是臨時用儲物間改的,沒有大窗戶。請各位稍等,我去拿一盞燈。”
    邱任說:“我就不進去了,你們當時在大門口灌新郎儐相酒的女人是誰?酒是誰準備的?”
    蕭荏說:“那是父親的表妹梅姑姑,酒是我家準備的,她們商量往酒裏加些藥,用來戲弄新郎,我沒能勸住,很是抱歉。”
    蕭荏的坦白直接又讓眾人一愣,邱任說:“我要看看你們放酒水的地方。”
    蕭荏點點頭,叫來男仆帶他去了。
    等拿來燈,霍七郎怕裏麵有危險,叫寶珠先在外麵等著,自己拿著油燈進去逛了一圈,確認無人埋伏,才叫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