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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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苒”清冷柔美的容顏如今比惡鬼可怕十倍,易容用的皮麵被霍七郎一把撕爛,隻剩下半張臉,因為時間久了幹巴巴地皺縮起來。本體那半張臉則被拓跋三娘剜掉一顆眼珠子,空洞的眼眶中血淚橫流。
整個人四肢扭曲,如同斷了線的皮影人偶一般癱軟在地,從胳膊腿中抽出來的四條雪白人筋晾在一旁,此情此景連霍七郎都覺殘忍,歎息道:“三師姐有些過分了。”
拓跋三娘不以為然,反而怪罪到韋訓頭上:“都怪死小鬼一掌打在我琵琶上,不換弦根本沒法彈曲了,現在五根弦還差一根呢。”
寶珠眼前發黑,胃倉裏一陣陣上湧,捂著嘴從地窖裏跑出去了。她自以為膽量不錯,隻要不是麵對厲鬼就絕對不會怯場,誰想親眼看見拓跋三娘活抽人筋的景象,依然不堪承受,當場落荒而逃。
霍七郎立刻追著她上去了。
那假冒新娘易容成蕭苒的臉,雙方都不敢動他,原本是在洞房裏好生供著,被霍七郎將畫皮撕下半片,整個麵容半陰半陽,當時就把普通人全部嚇跑了,待遇立刻下降,被關進地窖裏麵,遇上手段毒辣的琶音魔,不多會兒就被炮製得不成人形。
寶珠扶著一棵樹幹嘔了一會兒,想要審問的問題已經全忘光了,十三郎去找奴婢要來茶水給她漱口。
來到龐家之後,她首先提醒龐總管低調搜尋家中是否藏有讖緯書,然後才計劃去審問假新娘,進入地窖之前霍七就勸她最好不要見,她一意孤行,沒想到自討苦吃。
霍七郎本想撫摸寶珠後背安慰,但心有忌憚,並不敢十分殷勤,隻能動口不動手,溫言安慰說:“三師姐的手段是頂尖的,大理寺獄能撬出來的東西,她肯定都撬出來了。你有什麽想知道的,問問三師姐就行了。”
寶珠喘息了片刻,好不容易穩下心神,將自己的思路整理好,先向身邊人發問:“你是學過易容術的,難道隻要掌握了這技能,就能偽裝成任何人的臉?”
霍七郎搖了搖頭,道:“臉其實是最次要的,難點在於體型和聲音。比如我就不可能偽裝成蕭小娘,我比她高大太多了,就算臉弄得一模一樣,也是一眼假,偽裝成老六還差不多。
至於聲音,是必須在原主身邊聽音很久才能模仿到惟妙惟肖,所以我猜這家夥要麽手段低劣不會仿聲,要麽隻見過原主一兩麵,沒有長期接觸過,所以隻能一直裝啞巴。”
寶珠抬頭望了一眼霍七,心想她比韋訓還要高一點兒,看起來能夠偽裝的人範圍並不大,可見這易容術不是萬能的,如果混進敵營被抓住,下場也是淒慘無比。
兩個人正在交談,庭院中的樹梢上忽然傳來一陣粗啞的叫聲,寶珠立刻持弓,弦剛剛拉開,一柄銀光閃閃的飛刀直奔源頭,那聲音戛然而止,從樹梢上掉落下去,寶珠一眼掃過,見是一隻大烏鴉的屍體,頭身已經徹底分離。
拓跋三娘笑意盈盈地誇耀:“瞧見了嗎?這才叫幹脆利索,一擊打不死要補刀的說明功夫不到。”
二十步以內的距離,弓箭有張弓瞄準的些微延遲,暗器卻可以脫手就打,占著隨機應變的便宜。武器各有擅長的距離,人也有不同的專長,這本來無可非議。可見識過拓跋三娘剛才對待假新娘的手段,讓寶珠根本沒有跟這種比鬼還可怕的女人較量的念頭。
霍七察覺到寶珠的畏懼,自然地往她身前一站,拓跋三娘見她不回應,哼了一聲,把烏鴉的屍身撿起來擺弄一番,發現翅膀下麵的毛染成藍色,絕非自然生成這樣的。
霍七郎瞧了一眼,說:“龐家是叫人盯上了,不少門派傳遞消息會用這招。”
寶珠道:“我以為會用信鴿之類的東西。”
霍七郎說:“江湖草莽識字的少,事先商量好內容,用顏色區分就夠了。也不局限於鴿子,各種鳥雀狐犬都能用。”
十三郎忙忙地跟著解釋:“我們師門是用五師兄製作的焰火。”
拓跋三娘呸了一聲,鄙夷道:“殘陽院有點什麽內瓤,都抖摟出來給外人知道,瞧你們這點兒出息!”
寶珠不想繼續在口舌上爭辯,直言問:“你從那假新娘口中打聽到什麽?”
拓跋三娘爽快地道:“是個挺有骨氣的家夥,自家的事絕口不提,隻挖出一句:他混進閨房的時候,那裏麵就是空的,新娘並不在他們手上。”
有這一句,寶珠心中的疑惑終於落地。
拓跋三娘嘲弄道:“你說我故弄玄虛,你自己不也一樣?自稱有七八成把握,東遊西逛這半天,可有什麽結果?”
寶珠說:“我已經知道破壞婚禮和綁架新娘的人是互不幹涉的兩夥人,一夥兒熟知朝堂規則,手段陰險毒辣,試圖一舉將蕭氏和龐氏兩家滅門;另一夥人應當是你們江湖中人,用的也都是江湖手段,目的是公開破壞婚禮,針對的是龐良驥。
至於七八成把握,是根據大理寺曆年舊案統計而來。凡女子凶死,大半是夫家動手,不是丈夫就是舅姑。以此案為例,新娘蕭苒失蹤,前夫盧家、現夫龐家都是疑凶。但龐家同時受害,最大的可能性就落在盧家。
蕭氏家主求富不仁,奪女再嫁,已經跟盧家翻臉成仇。前夫盧鄲雖然已死,但他父母兄弟都在世,朝中又有高官靠山,想出借朝廷之手除去蕭、龐兩家的毒計,動機非常充沛。”
拓跋三娘聽到“前夫盧家”時眼珠一轉,沒有吱聲。等寶珠侃侃而談結束,才反問:“蕭小娘死了老公改嫁的事已經決定很久了,他們怎麽能忍到現在才動手?”
寶珠從容不迫地說:“十惡謀逆之罪,夫族妻族互相牽連,蕭苒畢竟曾經是盧家婦,盧家要一直忍到六禮完成,將蕭苒的所屬權完全過渡給龐家才會動手,稍有差池牽連自身,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況且按照慣例,舉發者能獲得罪人一半家產作為獎賞,可謂是一石二鳥的毒計,龐家的金山銀山,怕是早被他們盯上了。”
朝堂陰謀之肮髒毒辣,一兩張小小紙片,動輒滿門抄斬趕盡殺絕,遠非江湖私怨可比,拓跋三娘身為資深刺客,耳聞目睹之下,知道寶珠分析得很有道理,口中卻不願承認,笑嘻嘻地說:“除非你有證據能拿住盧家,否則奪不回蕭小娘。”
寶珠說:“我來這裏的目的已經達到,這就回蕭家尋找證據。”
此時龐總管疾步走來,臉色灰敗如土,朝著寶珠輕輕點了點頭,可見搜索讖緯書的事已經有了結果。這是天大的禍事,比龐良驥能否順利成婚重要千萬倍。
“主人命我跟從九娘子,隨機應變提供助力,但求您救我龐家一門性命!”
寶珠點頭同意,當即帶人走出龐府,再次回到蕭家,管家娘子蕭荏拉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婢來到寶珠麵前,說:“這婢子從小在妹妹身邊服侍,嫁與盧家時她也跟去了,婚禮前後我瑣事繁忙不能照顧周全,她肯定知道些什麽。”
寶珠看了一眼那個小婢,知道貴女出嫁,隨身奴婢們也是屬於嫁妝清單上的內容,便問:“盧家不是扣下了蕭苒的所有嫁妝,此女為何能跟著回到娘家?”
蕭荏說:“怪就怪在這裏,妹妹回家時是淨身出戶,過了幾個月,此女前來敲門,說是因笨被趕出盧家,無處可去,想再回原主家侍奉。我父親對財產一向抓得極緊,這樣一個婢子價值三十貫錢,不舍得丟棄,所以隻盤問了她幾句,就留下了。”
小婢哭得滿臉是淚,看來已經被審問嚇唬過了。蕭荏知道讖緯書的極端危險,寶珠剛才離去後,她將所有可疑線索一起拎出來細細捋順,此時一並奉上。
寶珠直截了當問:“盧家讓你傳遞給蕭小娘什麽消息?”
她天生帶一股不威自怒的氣魄,比動不動發火打人的家主蕭士廉更有威能,小婢撲通跪下,哭著承認:“那邊主母讓奴悄悄遞給小娘子一封信,奴來家後給了小娘子,她看過之後立刻燒掉了。奴一個字都不認識,不知道那信中說了什麽!”
寶珠心道以她身份,本來就不該知道信中的消息。這證言已經坐實了盧家在案件中的作用,隻不知道蕭苒在這裏扮演一個什麽角色。
寶珠再問:“婚禮當日,蕭苒都幹了些什麽?”
小婢回答說:“其他都如同往常一樣,簪娘為小娘子化好妝梳上頭,我們要幫她穿上新娘禮服,戴上首飾,打扮齊全了看一看。小娘子卻顯得不怎麽高興,讓我們所有人都出去,她要自己穿。”
此時老四邱任從內宅走出來,對寶珠和霍七說:“他們還存著半壺沒喝完的蒙汗藥酒,莨菪子泡了一夜已經發酸了,但裏麵沒有添曼陀羅。可能有外人得知姑嫂們要用藥酒戲弄新郎,又偷偷在酒裏加了一味,莨菪子的刺麻感能壓製曼陀羅的腥氣。大師兄是個貓舌頭,吃不得辛辣刺激的東西,就這麽囫圇吞下去也不知道。”
霍七郎笑著說:“那可不巧了麽,三師姐從假新娘身上搜出一包藥粉。”
邱任一聽,兩眼放光:“小指甲蓋那麽一點兒就夠麻翻牛馬了,那一包可是好東西,別讓那娘兒們給浪費了,我這就去找她討回來。”說著忙忙地跑了。
寶珠從一切開始的地方仔細琢磨了一番,盧氏一族針對龐、蕭兩家報複的動機非常明確,這夥江湖人士的目的卻很模糊。
給龐家的馬匹下巴豆,在藥酒中添加曼陀羅,破壞牙旗杆襲擊親迎隊伍,青廬埋伏撒帳,都是為了讓龐家在觀禮的人群麵前公開出醜,令龐良驥和護送他的師兄弟們威望墜地。
那他們為什麽要如此處心積慮,對付一個武功盡失、馬上要退出江湖的殘疾紈絝呢?韋訓他們對這種腥風血雨的敵對並不怎麽放在心上,或許是他們自有舊仇,不想讓外人知道內情。
寶珠始終想不明白,命蕭荏看管好小婢,再次回到蕭苒的閨房,看是否有漏掉的線索。
霍七郎道:“這屋裏點著燈也太黑了,要不要把所有家具都抬出去細細地瞧?”
寶珠略微吃驚,說:“你真是一身力氣使不出去。”
霍七笑著說:“老六給的報酬高,天天有酒有肉自然有膀子力氣,但凡餓著肚子,誰要開打我先認輸。我聽說他為了金盆洗手,還真的用黃金打造了一個盆子。你知道嗎?‘金盆洗手’隻是個口頭說法而已,江湖上用銅盆已經很奢侈了。”
寶珠一時無語,局勢已經複雜到如此地步,這人還在這種閑事上尋開心,不知道是單純心大,還是另類的沉著冷靜。無論是什麽原因,肯陪她走到這裏,聽她的命令,就隻剩下一個老七。
母親曾對她說過,有才華的人如同過江之鯽,不計其數,但不能為我所用,那就等同於無。僅就服從性這一條而言,麵前這個女生男相的遊俠就是最佳人選。
“你忙完龐良驥這件事,還有別的任務嗎?接下來準備去哪裏?”
霍七郎一愣,實話實說:“沒什麽事了,拿到報酬,打算回長安喝酒。”
寶珠單刀直入發出邀約:“不如投入我麾下,和你師兄一起護送我去尋親?我的報酬比之龐六隻多不少。”
霍七郎又是一愣,立刻怦然心動,陪伴一個嬌俏可愛的小美人旅行,還有高額酬金可拿,世上沒有比這更滿意的差事了。
寶珠繼續籠絡人心:“韋訓他們倆畢竟是男子,許多事不方便。我又有一點兒……有點兒怕黑、怕鬼……”
她頓了頓,心想剛從拓跋三娘假扮的女鬼恐懼中恢複過來,今日又不幸親眼見她炮製囚犯的酷虐手段,恐怕會嚇得做上一夜噩夢,不如此刻趁熱打鐵收服霍七,夜裏陪伴自己,從此無憂了。
寶珠眼睛亮閃閃的,說道:“有你在,就可以跟我住同一間房,睡同一張床,再合適不過。”
霍七郎一聽這話,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心道沒有比這更不合適的安排了。伴隨著寶珠的盛情邀約,一股無遮無攔的殺氣從陰暗處迅猛襲來,霍七渾身汗毛直豎,暗暗叫苦不迭,接下來這顆腦袋還能不能安穩待在脖子上,就得看自己的回答是否妥當了。
“可惜啊可惜,這差事老七接不了。”
為了性命存續,霍七郎不得不違心婉拒,接著腦筋飛轉,試圖編造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糊弄她,“是這樣的,我們師門有個老規矩,同一個雇主,聘請了我們當中的一個,就不能再聘第二個了。”
寶珠蹙眉道:“可是十三郎不也一樣跟我同行嗎?”
霍七郎低下頭,弓著背,看著她耐心解釋:“那不一樣,小十三沒出師,師父死的時候,他是當作拖油瓶分給大師兄的。我可是成名的英雄豪傑,一山不容二虎,一條小魚幹聘不成兩隻狸奴,懂嗎?”
寶珠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頓時大失所望,氣鼓鼓地抱怨:“你們師門不過十幾個人的小小門派,才一個夥的建製,怎麽那麽多討厭的戒條規矩?”
霍七郎一聲歎息,遺憾地想:本來什麽規矩都沒有的,但是韋大占了這個好坑,旁人就別想染指了。
沒能成功聘到中意的下屬,寶珠隻能將蕭苒閨房再打量一遍,最後將目光落在她的床上。這是一件新式高足家具,比之矮款的榻高了許多,第一次來,霍七郎就把它拽出牆邊看過內側,但這床寬約逾五尺,上麵又鋪設了層層錦緞被褥,上下懸掛帷幕,並沒有全部扯出來。
她對霍七道:“你能把這床徹底拖出來讓我瞧瞧嗎?”
霍七郎幹脆答應:“翻個麵也沒問題。”
說幹就幹,霍七郎擼起袖子,撤下帷幔,直接將這張大床掀起一邊,整個拖了出來。寶珠還沒說什麽,她先咦了一聲:“這床下麵有人藏過,灰塵有動過的痕跡。”
寶珠卻看見了大床底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模模糊糊的血紅字跡:“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詩句旁邊的床板縫隙之中,別著一根鎏金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