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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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訓本來失意已極,蜷在被窩裏緩了許久才爬起來。誰想看到案幾上寶珠瀟灑俊逸的留字,心境為之一蕩,怔怔地把“箭無虛發仇不過夜”八個字默念了許多遍。他本性孤傲疏狂,向來對這些江湖虛名毫不在意,但青衫客的“仇不過夜”與她的“箭無虛發”連在一起,倒像是有了什麽特別的含義。
    寶珠一向不願字跡外泄,寫過字的紙都要求燒掉,韋訓將這張留字連同那首《歸園田居》偷偷藏了起來,打算哪怕她將來索要也不歸還了。
    暢快淋漓打了一場大架,又喝了不少酒,寶珠這一夜睡得十分安穩。
    然而一些年輕氣盛的俠客仍不肯放棄,從玉城一路打聽摸到靈寶縣城,蠢蠢欲動地在客棧周圍晃悠,想再見紅衣少女一麵,想求一個牽驢或是挑擔的職位。甚至有識字會寫的飛刀傳情,明晃晃的利刃插在大門板上,把客棧老板嚇得腿軟,不知道上哪兒燒高香能把這夥住店的奇葩客人送走。
    逼得韋訓不時出去巡視一圈兒領地,用拳腳跟同行談談人生,以德服人勸退,忙活了一夜幾乎沒合眼。
    或許是看到公主深陷危境無人照料,楊行簡大感焦慮,認為必須老將挺身而出才能力挽狂瀾,燃燒著對韶王的忠誠之心,一日夜間病竟然好了大半。
    第二天,寶珠接連質問過十三郎、韋訓與霍七,將他們三人的證詞互相對照,確定沒有隱瞞。陳師古留下那句禍害無窮的遺言,已經無法追究其動機,是誰傳播出去的更不得而知,但他手下這些門徒確實不知道那東西的真相。
    寶珠其實並不相信世上有什麽神器真能夠“顛覆大唐,禍亂天下”,與楊行簡的態度一致,她認為這種跟國家命運息息相關的東西,就算是故弄玄虛,也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則被圖謀不軌之人拿到,才是真正的禍亂之源。
    如今跟這件玄虛之物綁定的,無非就是陳師古的這些徒弟。再看韋訓,又有另一種感悟,寶珠暗想以後就算有什麽矛盾衝突,也絕不能放走此人,必須將他牢牢抓在自己手心裏,方能安心。
    韋訓見她神色肅然盯著自己不吭聲,便有些心虛。安排下的抄寫沒完成,她也沒有追究,不知是否察覺偷溜的真相。
    寶珠忽然說:“你在長安買的那頭驢甚是好使。”話語中頗有讚賞之意。
    韋訓心下稍安,誰知她緊接著舊事重提:“我還是想要霍七。”
    韋訓手一抖,哢嚓捏碎了杯子,熱茶濺在衣襟上,不知道她這句“想要”是哪一層含義,緊緊抿著嘴無法作聲。
    見他失態,寶珠差點笑出聲,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經知曉你們師門這些討厭規矩了。我不會將她留在身邊,是打算另作他用。”接著將自己的想法告知在場兩人。
    楊行簡提醒:“如此安排很是穩妥,隻是……那遊俠早晚會察覺您的真實身份。”
    寶珠自信地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不識字,等信送到幽州,人也在阿兄身邊了。”
    韋訓雖心有芥蒂,但確實找不出什麽理由阻撓,隻得默許。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問韋訓:“你在長安有沒有殺過一個叫盧頌之的人?”
    他回憶片刻,搖頭否認,“那是誰?”
    寶珠回憶當時身陷翠微寺,沒有信任依托,她自然也沒跟他說過心中的懷疑,如今倒是可以敞開詳談。
    “四品諫議大夫盧頌之,外號胡椒卿的人就是他。”
    韋訓回想那一甕摧人心肝的胡椒粥,心有餘悸地說:“我連胡椒都不想認識,更不想認識卿。”
    寶珠蹙眉道:“奇怪,我離開長安時,他正好猝死了,當真巧合。”
    楊行簡半晌沒作聲,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了兩下。寶珠將注意力轉移到他那邊,見他表情凝重。
    “主簿有什麽內幕消息?”
    楊行簡瞥了一眼韋訓,似乎有些話難於啟齒。
    寶珠痛快地說:“他已經是我的人了,有什麽機密但說無妨。”
    楊行簡一聽這句“是我的人了”,臉皮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心道自己病重這些天人事不知,也不清楚他們倆幹了些什麽,難不成……瞅一眼韋訓,見那小子垂下眼簾,卻壓不住嘴角上揚,說不清是竊喜還是嗤笑,楊行簡心中更是犯疑,暗想以後一定得找個機會旁敲側擊一下。
    寶珠催促道:“主簿?”
    楊行簡回了回神,實言相告:“啟稟公主,盧頌之是臣殺的。”
    這一句話振聾發聵,寶珠和韋訓都吃了一驚,韋訓道:“四品官員出行的隨員起碼有七八個人,我瞧你連門房都打不過。”
    楊行簡表情十分嚴肅正經,“那當然不是我親手幹的,是雇傭了強悍的刺客。”
    寶珠急問:“快原原本本告訴我!”
    楊行簡說:“當日韶王派臣去長安,下了兩道命令。第一是徹查公主驟亡真相,第二個是假如查不出原因,則誅殺盧頌之為公主泄恨。”
    看見寶珠一臉驚愕,他幹脆和盤托出:“往日侍奉公主的禦醫一向是陳元閣和沈樂賢二位,他們熟知公主的健康狀況,如有風吹草動,理應是他們在身邊照顧您。然而公主亡故後,遭處死的禦醫卻是趙成益、黃柘和周明誌三人。盧頌之兼管尚藥局,又與公主宿有嫌隙,禦醫被臨時更換,他的嫌疑最大。
    趙成益、黃柘是老資格的大夫,家世清白經驗豐富,時常出入宮廷為太妃們診脈,公主的病來得急促,臨時換成他們倆也說得過去。但周明誌卻是個剛剛從太醫署畢業的年輕學生,論資質和經驗,都不該由他出診。”
    寶珠握緊拳頭,臉色沉重,半晌擠出一句話來:“老奸巨猾,心思惡毒。”
    韋訓有些不解,問:“就是這個叫盧頌之的人指使三個大夫使絆子?”
    寶珠搖了搖頭,道:“這奸佞根本用不著指使,他派出的這個組合本來就很容易出意外。”她問韋訓,“你們師門之中,除你以外,誰武藝第一,誰最末?”
    韋訓說:“老二許抱真排在我後麵,要說出師的墊底,就是老七。”
    寶珠問:“倘若要對付一個極其棘手的敵人,很可能失敗,你們三個人一同前去應對,該怎麽安排布陣?”
    韋訓說:“除了師父,從沒有過需要三個人聯手圍攻的敵人。但硬要編出那麽一個人,那肯定是我和老二出手,老七掠陣。”
    寶珠道:“江湖如此,朝堂的規則卻完全不同。聽說我重病垂危,很可能中了鴆毒,臨時被委派的三個禦醫趕過來,最有經驗的兩個人未必會全力施展,很可能會讓那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學生為我診治。一旦兜不住,就由這個年輕人當替罪羊。”
    韋訓愣住了,沒想到階層不同,麵對困境的處理竟會大相徑庭,這些朝堂上的人從不把成事放在首位,反而會優先考慮如何推脫責任。
    楊行簡一聲歎息:“對禦醫來說,這一趟差危機四伏,肯定會絞盡腦汁地試圖自保。盧頌之臨時換人,又安排這種特別容易出岔子的組合,就是居心不良,沒出事跟他沒有幹係,如有不測也能以意外為借口推脫。”
    他從懷裏掏出一支毛筆,拔掉筆頭,從中空的筆杆中抽出一卷黃紙,展開後遞給寶珠。
    “這是刺客在盧頌之家中搜出來的證據,臣原本要帶回幽州給韶王過目的,既然今天已經和盤托出,就請您親自參詳,判斷來龍去脈。”
    寶珠接了過來,發現黃紙上是一個藥方,她雖然完全不懂藥性,但藥方末尾清清楚楚寫著署名:周明誌。
    楊行簡道:“這就是公主您‘臨終’前用過的最後一張藥方,皇室用藥的憑據理應在殿中省存檔,這張藥方卻被盧頌之調換後帶回家,可見他心中有鬼。給您開方的,果然就是那個年輕學生周明誌。”
    三人成行,二人塞責,一人背鍋。隻是他們都沒想到萬壽公主之死牽連甚廣,三個人全被處決,合族流放,誰也沒能逃過天子之怒。
    楊行簡道:“聖人應當能察覺到盧頌之的小心思,以失職為名削了他一年俸祿,敕令閉門思過。隻是近幾年盧頌之推薦了許多方士入宮,聖人無法離開丹藥,才沒進一步追究此事。但您向來是韶王深愛之人,就算盧頌之沒有下手暗算,隻憑他尚藥局監管的嫌疑,韶王也絕不會放任此人活在世上。”
    韋訓從寶珠手中拿過藥方,一行行看過去,瓜蒂、膽礬、常山、皂莢……他斷言:“這是催吐的猛藥。”
    寶珠知道他為了治病讀過許多醫書,或許沒有開方的本事,認方卻應該可以,道:“我記得當時服藥後確實拚命嘔吐,苦膽都要吐出來了,接著就眼前發黑人事不知。那學生果然開錯了嗎?”
    韋訓道:“催吐方是針對中毒最基礎的處理,原理就是趕緊讓人把服下的毒素吐出來,假如你真的中了毒,按照這方子吃也沒有大錯。隻是君臣佐使頭重腳輕,藥性太猛,服藥後劇烈嘔吐,需要有人精心照料,不斷用鹽湯、漿水補上,否則脫水後昏迷不醒,想灌水也灌不進去了。”
    韋訓回想當時把她從陵寢地宮中掘出來,眼眶深陷手足濕冷,確實是嚴重脫水的症狀,而不是臉色青黑的中毒之相,要不是身體底子好,挺不到他開棺就早被無常收走了。自己抱著她以內力續命,推拿咽喉穴位慢慢飼喂熱湯漿水,才把人從閻王手裏偷了回來。
    聽了韋訓的判斷,楊行簡暗暗心驚,他從刺客手中拿到這張藥方,重新抄錄後拿給長安名醫過目,結論跟他說得大差不離,此人雖是江湖草莽,見識卻不可小覷。
    “盧頌之死前被切成人彘,隻承認在禦醫人選上做了手腳,但始終不肯承認向您投毒,臣調查至此,線索就斷了。又打聽到安化門‘珠兒’的傳聞,便追著您這邊的消息,離開了長安。”
    楊行簡喝了口茶潤喉,繼續道:“臣至今未解的是,就算周明誌這個學生的方子馬虎了些,畢竟算得上對症,公主身邊奴婢環繞,怎麽會沒人照顧,任您拖延到昏迷假死的地步?”
    韋訓道:“她身邊那些人可不僅僅是被陪葬了,都是受了酷刑才遭處決。或許是禦醫診斷為投毒,皇帝就立刻抓了這些人拷打逼問,反而把她晾在空裏了。”
    楊行簡流露出不忍的表情,道:“可就算把熟悉的宮人拘押,難道沒指派新人來服侍?”
    時隔兩個多月,寶珠第一次聽到自己親近的女官、奶娘、婢女生前的下場,臉色慘白,淚水唰得一下奔湧而出。
    她啞著嗓子,推測道:“近四十人被禁衛拘捕,有些人說不定血濺當場,禦醫們肯定慌了神,沒留下如何照顧的詳細醫囑。新指派來伺候的宮人膽戰心驚,跟我也不熟,倘若再錯了一星半點,同樣是殺身滅族之禍,人心惶惶之下,什麽都不做才是上策。”
    本是身受天恩盛寵的公主,卻因為人性使然,服下新手開的虎狼藥後無人照顧,硬是被拖到假死昏迷。皇帝服丹後脾氣暴躁易怒,還沒見真相就遷怒眾人,倘若留下一兩個從小跟著的親近婢女在身邊,起碼能讓她有口水喝。
    有人心懷鬼胎,有人敷衍塞責,有人苟全保命,意外巧合交織在一起,導致了“公主之死”的必然。
    楊行簡聽了寶珠的推論,認為很是合理,感慨道:“從上到下,但凡有一個活人恪盡職守,也到不了這般地步。可惜這一場禍事的起源,恐怕再難查明了。”
    盧頌之已經伏誅,可寶珠依然覺得迷霧重重。
    就算因為連續意外被拖到假死,隻要停靈時間足夠久,終會有人起疑,再來一個禦醫診脈就能發現的事,為何那麽倉促將她下葬?死後魌頭蓋臉、咒符壓身,又是什麽道理?
    半晌之後,她擦了擦眼睛,問:“這刺客的手段也太酷烈了些,你是怎麽雇傭到的?”
    楊行簡說:“既是公主詢問,臣就不隱瞞了,是韶王在長安的眼線幫忙聯係的,據說是關中最厲害的刺客首領。而且……”
    他咳嗽了一聲,兩眼放光,以講述誌怪的獵奇口吻道:“聽說是個女人!一個漂亮的鮮卑女人。”
    寶珠和韋訓同時一愣,楊行簡滔滔不絕地說:“臣覺得不可思議,本想一睹真容,隻可惜這種人神秘莫測,從來不跟客人見麵,隻派來手下與我商談。收了五百兩金,三日後就辦成了,人狠話不多,真是江湖奇女子也。”
    寶珠心想,前幾日客棧裏群魔亂舞的師門聚會,你已經見到過了,抱琵琶的那個女鬼就是。
    韋訓忽然道:“她價碼已經漲到這麽高了?”
    楊行簡不知他們之間的關係,道:“當然不止盧頌之一顆腦袋,韶王要他全家雞犬不留,五百兩是盧氏夫妻和三個兒子加起來的總價。”
    寶珠總覺得難以置信,忍不住問道:“阿兄謙謙君子,溫文爾雅,怎麽會下這麽……這麽決絕的命令?”
    楊行簡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說:“行簡是韶王府開府的老臣,已經侍奉他許多年了,就是蒙著臉誇,也不會用‘謙謙君子,溫文爾雅’來形容主公。他多年韜光養晦,平日不會露出鋒芒,又深愛公主,自然對您溫柔體貼。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
    斟酌良久,楊行簡道:“我想……殺伐果決更合適。”
    韋訓哂然一笑:“這個詞在我們說來,就叫做心狠手辣。”
    楊行簡登時惱怒:“休得放肆!這是對人上人的溢美之辭,怎麽能用你們江湖上粗鄙之言來比較!”
    韋訓撇撇嘴,不屑一顧:“就你們矜貴,還不是要雇傭我們江湖上的人幹這些髒活兒。”
    寶珠耳聽他們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吵了起來,心思已遠遠地飛向幽州。她之前看上拓跋三娘的專長,想將她收入麾下卻不可得,引以為憾事,誰想兄長早就搭上了這條線?
    她們兄妹倆身為天潢貴胄,卻不知為何,總與殘陽院的草莽俠客扯上絲絲縷縷關係,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
    自己被活埋的舊案似乎揭開了一角,可卻又沒有真正水落石出,更讓她震驚的是李元瑛的另一個陰暗麵。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問韋訓:“我那時候命若懸絲,又被活埋了幾天,翠微寺什麽都沒有,你是怎麽把我救回來的?”
    韋訓見她因舊事黯然傷神,思慮片刻後,露出一絲狡黠笑容,輕描淡寫地道:“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多喝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