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 10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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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客堂本來就是提供給洛陽名門修行的禪房,抄經的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拿來就寫很是方便,她抄的是為親人祈福、超度亡靈的《盂蘭盆經》。
韋訓既喜歡她持弓迎敵的颯爽英姿,又欣賞她寫字時恬靜專注,看了一會兒,見她抄完一頁,放在手旁晾墨,他伸手拿來觀賞,見最下麵壓著那張紙上並非佛經,而是數算:一鬥十斤,一石十鬥。一石六鬥,百六十斤米,活百六十人。
韋訓猜到她在計算蟾光寺今日用來購屍的稻米數量,道:“你知道他們幹這勾當,大抵不是因為慈悲心,隻是為了弄到畫九相圖用的屍體吧?他們不會將這些糧分散開的。”
寶珠麵無表情,從他手裏抽回那張紙,揉成一團往身後一扔,說:“知道。別說蟾光寺所有屯糧都不足以賑濟饑民,就算我官居東都留守,河南府尹,也解決不了漕運中斷的根本問題。有些人注定是要死的,所以才半夜抄經,願他們早日升天,下回投個好胎。”
韋訓知道她有心結,伸手抽走筆杆,拿出偷來的顏料給她瞧了瞧,說:“既然是人力所不及的事,就不要糾結了。穿上衣服,跟我一起去惡作劇。”
寶珠心事重重睡不著,受他哄誘,有些動搖:“我頭發還沒有幹。”
韋訓笑道:“披散著出去走一圈就吹幹了,僧人們淩晨寅時就得起來做早課,這時候早都睡下了。再說就算哪個禿奴沒睡瞧見你,隻會羨慕你有那麽多頭發。”
寶珠不再猶豫,找了件袍衫穿上,略微攏了攏青絲,就這樣跟他出門去了。
深夜的大蟾光寺異常寂靜,無人打更,更無人巡邏。寶珠手執油燈,燈苗發出的微弱光芒完全不敵夜色,隻能照亮小小一個圓圈。韋訓就在這光圈邊界處活動,時而沒入黑暗,時而又回到燈光之中。
看不見的夜風拂過發梢,感覺涼森森的,從未披頭散發出過門,寶珠覺得很不適應,小聲說:“名諱之禮放下了,儀容衣冠之禮也扔了,再這樣下去,可能走到幽州時,阿兄都認不出我來了。不知我還能幹出什麽狂放不羈的逾禮之事?騎著驢用膳嗎?”
韋訓笑出聲來:“你幻想中最狂野的失禮行為就是騎著驢吃東西?”
寶珠一本正經地道:“大庭廣眾之下,當街進食有失儀則,官員如此,是要被禦史彈劾降職處罰的。”她反問:“那你能想到最狂野的失禮行為是什麽?”
韋訓臉色一變,支吾起來,搪塞說:“可能……大概……就是牽著驢吃東西吧。”
寶珠嗬了一聲,不屑道:“又來誆人,你和十三郎平時一直那麽幹。”
韋訓不吱聲了,低著頭快步往黑暗中走去,寶珠連忙跟上。
深夜漫步在大蟾光寺中,伴隨著燭火移動,沿途壁畫一點一點映入眼簾。佛陀、菩薩、護法神千姿百態,或莊嚴寶相,或威猛雄壯;又有修羅、鬼怪、夜叉等怪物,光怪陸離,陰森絢麗。
存在於佛經幻想中的神魔鬼怪讓寶珠惶惶不安,庭院中稍有風吹草動就嚇得一個激靈。手中雖有弓箭,但對付這種超脫世外的異界生物,總感覺人間的武器沒有什麽作用。
一直走到一幅輝煌的《觀音成道日》壁畫前,她才停下腳步,認真地觀賞起來。
唐代以前的觀音造像多是男體形象,武周以後,女性外形逐漸成為主流。
畫麵正中央的觀音就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盛年女子,麵容絕美,肌骨豐盈,高聳的發髻上戴著蓮花寶冠,身披透明天衣,圓潤飽滿的玉臂上佩戴鑲金嵌寶白玉臂環,華麗雍容。站在她身後的是與她關係最親近的護法神韋馱天,隻要有觀音出現,身邊常有韋陀守護。
看見臂環和觀音雙手豔紅的指甲,寶珠咦了一聲,說:“我阿娘以前常作這般打扮。在鳳仙花汁中融入明礬染甲,就是從她開始的,二十年來風行天下。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描寫的就是為她準備鳳仙花的宮女。”
不僅如此,前來迎接觀音得道升天的二十八部眾穿的甲胄是宮中禁軍款式,題材雖是異界神佛,細節卻跟現實密切關聯,處處眼熟。
韋訓問:“這觀音的容貌也像你娘?”
寶珠有些迷茫,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跟歸無常殿的那幅豔屍壁畫一樣,細節和輪廓神似,但要說五官逼真,也算不上,或許畫師沒見過她本人,隻是聽人敘述。”
韋訓道:“怪不得你當時出來就立刻讓我去塗抹掉。這一幅也要塗掉?”隻等她開口,便卷袖動手。
寶珠思考了一會兒,拒絕了這個提議:“算了,那幅曝屍荒野的我受不了,這裏既然是神佛造型,就算得上高貴吉祥。宮中誇讚女子美貌,最高的讚譽就是說對方像菩薩。”
她抱著懷念的心情觀賞了一會兒畫中人物,對韋訓說:“你知道嗎,觀音出家之前也是一位公主,叫做妙善公主。”
寶珠又指著壁畫菩薩巍峨高髻上的蓮花寶冠,惋惜地說:“這種蓮花冠我也有一個相似的,阿娘留給我了,我當時計劃戴著它出家入道,可惜後來突然死了,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給我陪葬下去。如今我什麽頭飾都沒有了,就隻剩下……頭發。”
她站在柔和的燭光之中,背後便是菩薩身上的灑金大光相,皎潔的月光如同薄紗天衣裹住長發,她明淨的麵容帶著一絲哀愁,端嚴慈悲,仿佛是一尊高貴的少女觀音像。
是公主,像菩薩。
韋訓站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默默注視了她片刻,一股寧靜平和的暖流緩緩流過心間,躁動的邪念被安撫下來。
“要早認識你,我就幫你在地宮裏找一找了。再說你這頭發不是比任何珠寶都漂亮嗎?”
寶珠聽到這句頌揚,雖覺得害羞,嘴角仍壓抑不住上揚,驕傲地微笑起來。
兩人再次上路,庭院中有些風吹草動時,寶珠仍有畏懼之態。韋訓思考良久,覺得心境已平,也剛洗過澡,難得的幹淨了,便將顏料罐倒手,空出朝向寶珠那隻手,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指頭。
心想:倘若她沒看見,那就算了;若是看見了,卻假裝沒有看見,又或者不明其意……
還沒等韋訓排列出所有可能性,寶珠已經快步迎上,一隻火熱而柔軟的手掌用力握住他,她心滿意足地籲了口氣,又略微有些怨懟,怪他怎麽現在才伸手。
空中依稀飄蕩著木樨樹下酒醪的醇香,兩人並肩走了一會兒,彼此羞赧難言,誰都不吭聲。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心跳聲如同擂鼓一般響徹耳畔。
寶珠覺得十分悸動,可同時又很安心,握著他的手,感到似乎透著一絲暖意,不像上一次那麽冰冷,看來熱水不管內服還是外用都很見效。
為了緩和這種奇異氛圍,她打趣說:“我……我將華清宮的湯泉賜給你好了,那裏和翠微宮一樣荒置,如今隻有鳥雀狐兔光顧,再添一頭狸奴也不多。”
韋訓低著頭唔了一聲,腦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該如何作答。往日豪飲千杯從未醉過,今日一滴未沾,步伐竟有些發飄,要不是牽著她的手,感覺自己已經飛了起來。
上客堂到歸無常殿要穿越大半個蟾光寺,兩個人感覺走了沒幾步就到了,鬆開手時,彼此都有點失落。站在那條通往大殿的回廊前,寶珠突然猶豫了。
“好不容易洗得清清爽爽,不想再去聞那股味道。你快去快來,我就在這裏等你。”
韋訓觀察大殿到此處的距離,中間雖有稀疏樹木,倒是不妨礙視線,能夠一眼看見她。隻是疑心寺廟古怪,不想就走。
寶珠見旁邊屋簷下有一尊威武剽悍的韋陀天雕像,便站到他的金剛杵下,說:“這一位護法菩薩也姓韋,我站在這裏,壞人應不敢當著他的麵害我。”
韋訓向來不信神佛,聽她這樣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雕像道:“那就請這位同宗替我看顧你一會兒。”
又望了她幾眼,接著掠上回廊,踩著屋頂奔向目的地。
幾個縱跳翻上大殿最高處,韋訓輕手輕腳掀掉幾塊瓦,固定好繩索,嘴裏叼著火折,一手抓著顏料罐,一手握住繩子,從屋頂缺口處鑽了進去。
歸無常殿一片漆黑,四壁蕭然,空曠寂寥,拽著繩索緩緩下落,便如進入一座古代大墓。伴隨著那股隱隱約約的屍臭氣味,就更像盜墓了。一股令人熟悉的厭惡感湧上心頭,韋訓慶幸沒有堅持抓著寶珠進來。
正要根據白天前來的印象方位去毀圖,卻聽見大殿深處有個微弱嘶啞的呼吸聲。
韋訓走到那幅“新死觀”前,一具枯瘦的人影背對壁畫盤腿而坐,入定般一動不動,竟是大蟾光寺方丈曇林。
這老頭兒半夜不睡參禪,要把他點倒再幹活嗎?
韋訓略一猶豫,閉目禪定中的老僧開口問:
“陳師古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