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第 10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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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鬧聲大作,寺中僧人、其他借宿在寮房的普通旅客、早早登門參加盂蘭盆會的香客……諸般人等越聚越多,裏三層外三層地將現場包圍起來。
吳家糖坊的人見有旁人圍觀,聲音更大,吳桂兒之父吳阿榮指著僧人的臉大罵:
“吳觀澄求親時說好了當上門女婿,卻沒有在家裏幹過一天活,整天魔魔怔怔在亂葬崗裏轉悠擺弄死人,我們家是做飲食生意的,根本不敢叫他上手幫忙,既不願給嶽家幹活,那就不要拐走我家女兒啊!”
做小本生意的商賈,家裏每個人手都很要緊,願與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結親,不過是圖他沒拖累能上門,誰想結婚後吳觀澄仍然不肯放下畫筆,整天鑽研畫技。
如果身為畫師能夠賺錢立足就罷了,吳觀澄為了畫出更逼真的鬼怪形象,窺屍描圖,所幹之事樁樁驚世駭俗,吳家人也因此飽受鄰裏非議,吳阿榮夫婦勸女兒與他和離,吳桂兒卻是個剛強女子,逼得緊了,直接離家出走。
如今撕破了臉,吳家故意選擇盂蘭盆這天帶領親屬登門要人,將這些醜事當眾揭開,僧人們覺得慚愧,找不到吳觀澄,忙叫人去喊掌管寺院綱紀的維那師觀川來應對。
寶珠和楊行簡本來站在看熱鬧的第一線,吳家人索要不到女兒,拔出切糖的刀子來威脅,白晃晃的甚是嚇人。韋訓和十三郎見狀,立刻從後麵擁上來,把她們兩人擠到後排去了。
俄頃,觀川來到眾人之間,吳阿榮夫婦見他身材魁梧,是個不怒而威的大和尚,心下便有些畏懼,然而自家人多勢眾,口頭上不落下風,罵罵咧咧地要求蟾光寺交出吳桂兒。
觀川雙掌合十,不卑不亢地道:“諸位檀越,觀澄已經破門還俗,不再擔任尊師門下的衣缽侍者,雖說偶爾也在寺中作畫,但並不住在這裏,如今也有十天沒露過麵。出家人不打誑語,我們確實不知道觀澄和令愛的去處。”
“少來撒謊,但凡洛陽周邊舉行法會放焰口,都少不了觀澄小子的‘噴畫’、‘水畫’雜戲,我們特地選七月十五來,就是為了跟他當麵對質。如不肯交出人來,就讓我們搜一搜!聽說你們用米買屍,是不是都給觀澄禍禍了?”
觀川略微皺眉,言語雖然客氣,態度卻很堅定:“佛門淨土,不容任何人冒犯。”
“冒犯又如何?!”吳家親屬之中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仗著自己年長,上去就給觀川一拳。
觀川被打在頭臉上,連脖子都沒有偏,仍是雙手合十姿態,吳家人見他不反抗,一擁而上拳打腳踢,觀川便如風雨中的大樹般紋風不動,任打任罵。
寶珠心中驚奇,咦了一聲:“這僧人這麽抗揍?”
吳家人對觀川飽以老拳,如同打在沒有知覺的厚重皮革上,他根本不在乎,吳阿榮一時頭腦昏聵,手持尖刀,猛地戳向觀川肩頭,隻聽叮的一下清脆聲響,那把切糖的刀子竟然從中折斷,銀光一閃,刀尖衝人飛了出去。
人群中一個青衣人手腕輕揮,抄下斷刃扣在手心裏。
他動作極快,縱然四麵八方全都是眼睛,誰也沒看清斷刀去處,圍觀人群隻見到觀川的表現,震驚鼓噪起來,紛紛以敬畏的聲音叫嚷起來:“刀槍不入!銅筋鐵骨!這大和尚已經修成金剛不壞的護法真身了!”
吳阿榮抓著刀柄愣在當地,觀川瞧都不瞧他,微微側頭看向韋訓。
雖然兩人沒有直接較量,但這一眼,在江湖中便有切磋請招之意了。
韋訓心領神會,捏住斷刃朝身邊蓮花石柱上輕輕一拍,那三寸鐵無聲無息全部沒入石中,僅留下一線斷麵,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石柱上嵌著一片金屬。
身在廣庭大眾之中,兩人悄無聲息對了一招,互相探了探底細。
觀川用一身堅不可摧的本領震懾住吳家人,接著以退為進,好言好語將他們請入大寮慢慢洽談,暫時化解了這場風波。圍觀人群逐漸散開,仍興致勃勃地談論剛才見聞。
楊行簡驚歎道:“那僧人的僧袍之下是穿著軟甲嗎?可是被人打中頭臉手足也不曾有絲毫畏懼,難道佛門修行真能鑄就神功?”
寶珠還記得自己曾經用馬鞭毆打殘陽院“鬼手金剛”邱任,他表現跟觀川一模一樣,不痛不癢毫不在意,她對楊行簡說:“恐怕不僅僅是僧人,而是武林高手。”
楊行簡道:“聽說北魏時期禪宗的始祖達摩和尚就在洛陽傳教,他雖然隻是誦經修禪,同樣修成金剛不壞之身。”
寶珠說:“我才不信盤腿坐在那念經就能刀槍不入,曇林那四肢跟枯枝一樣,一碰就斷,武功應當和宮中的角抵一樣,拳怕少壯。”
兩個沒怎麽見識過江湖功夫的人討論起這個話題,不著邊際地你談天我說地。
韋訓沒有參與那兩人談話,轉頭問十三郎:“你瞧這光頭跟四五比,誰強誰弱?”
十三郎聽師兄發問,沉吟片刻,搖頭說:“看不出……反正比我強得多。”
韋訓特意鼓勵他說:“好好修習般若懺,我寧肯跟老二老三打,也不想跟老四老五交手,除掉一個練硬功的人可太麻煩了,一擊必殺不存在的。”
十三郎頗覺寂寞:“師父已經死了,師兄沒練過般若懺,我也沒什麽天賦。要不然走完這趟路,還是找家寺院好生做和尚,老老實實念經撞鍾,說不定能和山川雲潮四僧一樣混個職位,看起來過得挺舒服。”
韋訓沒有出聲。他自知無法指點十三郎武功,而且命不久矣,看來以後應當將師弟托付給寶珠,走另一條路比較可靠。
十三郎以為韋訓沉默是在思索對敵之策,指著他腰間的魚腸劍說:“一門功夫就是修行到極限,照樣不敵這個,否則師父怎麽從梵僧那搶到心法呢?”
韋訓一笑,半開玩笑說:“我們出關是為觀音護法,不是一路殺穿過去佛來斬佛魔來斬魔,能不動手就最好了。”
那邊寶珠已經和楊行簡討論起佛陀是否是武林高手了。
盂蘭盆活動從正午陰陽交替時正式開始,僧人們從清晨做完早課就開始布置。蟾光寺中央有個能容幾千人的大台場,中央置一池放生海,東麵起一座十丈高的靈芝台,伸出放生海上方,法會就圍繞這裏舉行。
僧人們將各種五彩經幡懸掛在台場周圍,圍繞放生海擺了上百個碩大無朋的陶盆,屆時來寺中布施的香客可將錢財、食物投進盆中用以齋僧,間接超度家人亡魂,這便是目連救母故事中的“盂蘭盆”。
洛陽有實力的香客們一早派仆人帶著胡床提前占座,就為了搶一個觀看放焰口、雜技百戲的好位置。
吃過第二回送來的朝食,寶珠等人在寺中閑逛,看表演百戲的伎人布置台場。尋橦走索、丸劍角抵各色都有,花樣不比宮中觀看的品類少。
寶珠見台場南麵醒目處有一大片空白粉壁,心中覺得奇怪。蟾光寺以壁畫聞名,這麽好的位置,為何沒有安排畫作?她見左近有個老畫師帶著徒弟修補前朝舊圖,便走過去詢問原因。
老畫師瞧了一眼粉壁,道:“那是吳觀澄噴畫的位置,表演百戲的人很多,他的兩樣絕技誰都不會,老方丈特意為他留下這片地方。”
寶珠問:“何為噴畫?”
老畫師的小徒搶著回答:“就是口中含著顏料水一遍遍往粉壁上噴,片刻後白牆上就會出現精美壁畫。今年上元節他當眾噴出一幅‘維摩詰問疾’像,轟動洛陽。”
聽者甚是驚奇,楊行簡又問:“另一種絕技是什麽?”
“是‘水畫’。他不知用什麽辦法,能縱筆揮毫讓畫作浮在水麵上,顏料既不會融化也不會散亂,能堅持大半天。”
這小徒隻有十四五歲,看起來特別崇拜吳觀澄,老畫師搖了搖頭說:“這個盂蘭盆節恐怕是你最後一次見識那些幻術的機會了,聽說他要離開洛陽前往長安,奔一個遠大前途。”
楊行簡說:“在洛陽磨煉畫技,去長安揚名,這路徑和畫聖吳道子一模一樣啊。”
老畫師點頭:“吳觀澄自詡畫聖轉世,就是這麽想的。他特別擅長使用色彩,又會種種幻術,正符合皇家的愛好,想來很快就能揚名立萬,像吳道子那樣成為禦用畫師,到時候千金一幅圖,富豪們還得排隊等著。”
寶珠略一思索,點頭讚同老畫師的判斷。皇室確實喜歡濃豔色調,也喜歡神奇熱鬧的把戲。隻不過吳觀澄必須得拋棄他對屍體的特殊愛好,才能擠進那個競爭激烈的圈子。
小徒滿眼豔羨之色,一邊往師父勾好的白畫中填色,一邊喃喃說:“我何時也能和他一樣去長安?”
世間畫師作畫,過程分成兩步:第一為勾描,第二為布色。經過“九朽一罷”打成草稿後,以墨汁勾勒人物輪廓,就是“白畫”。這一步決定了畫作的構圖基礎,是最重要的步驟,勾描者均為高級畫師。
而在白畫輪廓中暈染敷彩有固定模式,技藝要求較低,通常由學徒完成,由此形成畫師的高低等級之分,吳道子等畫壇巨擘多不屑於填色,完成白畫就收錢走人,吳觀澄曾經就是為曇林填色的學徒。
然而他的天縱之才很快就嶄露頭角,打成腹稿後,跨越白畫步驟,直接用色彩構圖,完全打破了傳統的作畫過程。要實現這種超越傳統的作畫方式,以前那些能溶於水的淡彩顏料是做不到的。
老畫師歎息道:“你師父我囊中羞澀,可不像曇林上人那樣有實力支持你,不管是研製新顏料的錢還是屍體,都能一一滿足。”
小徒臉上一紅,不再吭聲,默默對著牆填補色塊。
寶珠則想:同樣是使用觀看屍體,曇林的九相觀是高僧修行佛法,而孤兒吳觀澄為了畫畫觀屍,就變成驚世駭俗不容於世的行為,可見世間評判人的標準從來不是同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