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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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陷人群包圍,一旦形成擁擠踩踏之勢,再難逃脫。肉身雖然柔軟,但以極大的壓力疊在一起,就如同鐵板互相碾壓般讓人窒息,假如不慎摔倒,立刻就會被旁人踩成肉泥。
    來不及商量對策,韋訓伸左臂抄起寶珠,右手抓住楊行簡的腰帶,縱身拔地而起,留下的三個身位瞬間就被其他軀體填補上。
    他帶著兩人跳上走索伎人留在空中的長繩,先把楊行簡放下了。老楊哪裏有走索的本事,雖暫時逃脫了被人踩成肉醬的危險,卻狼狽萬狀,四肢抱著細麻繩趴在半空,襆頭都丟了,口中鬼哭狼嚎,卻因為周圍太吵聽不清他喊什麽。
    略一猶豫要怎麽安置寶珠,她已經附耳過來大喊:“去高處!越高越好!”
    韋訓受命,雙手橫抄將她抱在懷裏,如履平地般在長繩上疾馳,飛一般奔向距離最近的浮屠。蜃樓步身法絕世無雙,雖抱著一人,仍疾如閃電,寶珠隻覺得勁風刮過耳畔,眼前景物飛掠,眼簾一閉一睜,他已經開始登塔。
    幾個縱跳,一縷青煙般掠上五層寶塔頂端,韋訓放下寶珠,問:“這裏可夠高了?”
    此處離地三十丈,腳踩搖搖欲墜的瓦片,寶珠連忙摟住寶塔尖頂,韋訓等她站穩了,立刻要再翻身下去,被寶珠一把揪住袖子。
    “一個一個救來不及!等我看看場地。”
    站在浮屠頂端,整座蟾光寺全部映入眼簾,夜幕已經籠罩大地,幸好今日過節,四處都點起油燈,寶珠眼神極好,瞅見台場西南側有個關閉的角門,雖有許多香客逗留在附近牆邊,被人群擠壓到快貼成壁畫了,卻不見有人開門。
    “那裏!”寶珠伸手一指,不待解釋,韋訓已經如同她手中利箭離弦而出,從塔頂上飛撲下去。那角門日常不用,被一條鐵鏈鎖著,韋訓伸手發力一擰,鎖頭應聲而斷,接著翻身猛踹,將鏽蝕的門板踢開了。
    突然多出一條生路,擠在周圍動彈不得的人立刻魚貫而出,上百人順利逃離,台場西南角的壓力隨之緩解。可昏暗嘈雜的環境下,其他地方的人仍然如斷頭蒼蠅般找不到出路。
    韋訓沿著牆頭奔走,見有人將兒童扛在肩頭,便伸手撈起,讓他們騎在牆上。再試圖將牆邊的人拔出來,然而他們已經被層層疊疊的人體嵌壓成整體,一用力就大聲慘呼,胳膊欲斷。
    如此拔蔥一般生拽出幾人,年老體弱或身材矮小的人已經有許多窒息昏死過去。雖然昏死,軀體卻不倒,身旁的人見貼著自己的同類已經翻白眼吐沫子,更嚇得丟了魂魄,放聲哀嚎。
    韋訓連續跑了一圈,才弄明白為什麽區區一具浮屍會導致這樣的慘劇。因為傳統民俗,寺廟各道門的門檻均比成人膝蓋高,平時不著急也要慢下來才能大步跨過,老人孩子還需要別人攙扶。
    放生海出現浮屍之後,距離近的人爭相外逃,外緣的人雖不知道緣由,但見逃跑的人滿臉害怕,恐慌情緒一波波傳播開,驚恐萬狀的人群試圖從進入台場的大門原路返回。
    可高門檻不僅拖慢了逃生的速度,還讓一些腿腳不便的人絆倒在此處,後人繼續絆倒在前人身上,一層疊一層的軀體直接將大門堵上了。後麵的人不知道為何門戶封鎖,恐懼更增,拚命推擠前人,使得擁堵極難疏散。
    與此同時,懸在放生海上空的靈芝台,山川雲潮四僧同樣一籌莫展,知客觀雲探頭去看放生海裏那具麵目全非的浮屍,喃喃說:“那水鬼是誰?”
    觀潮急道:“別管是誰!再這樣下去,隻怕死的人更多!”
    監院和尚觀山遠遠看見韋訓踹開角門,拿起法螺,對準人群大喊:“西南邊的門開了!快走那邊!”
    法螺雖有擴音功效,但那是在四周安安靜靜的環境下,此時人聲鼎沸,慘叫此起彼伏,誰也聽不見他的指揮。
    曇林默默沉思了一會兒,招手讓觀川靠近,沉聲道:“發無畏聲,喝止眾人。”
    觀川一怔,領悟到師父的意思,讓三個師兄弟把曇林攙扶到角落,各自捂住耳朵,觀川走到靈芝台邊緣,握拳吸氣,內力運轉,脖頸青筋暴起。
    一陣雷鳴獅吼般的咆哮響徹天空,一時間山搖地動,震耳欲聾,四周建築房簷上的瓦片隨之墜落,台場中擁擠踩踏的人群大驚失色,楊行簡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寶珠使勁摟著浮屠尖頂才沒掉下去,更近處的人甚至因此戰栗嘔吐。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金剛不壞佛!南無師子音如來!南無離怖畏如來!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觀川如同佛前獅子猊,以雄渾至極的內功吼出這段佛號,將幾千驚懼的人定住魂魄,然後繼續運氣高聲宣講:
    “水中鬼已被我尊師曇林上人降服,諸般神佛在場護佑,眾人不必驚恐,都在原地站好了!”
    不知是被神聖佛號所安撫,還是單純被獅子吼給震懾住,後麵推擠的人不敢再動,哀嚎尖叫聲也弱了下來。蟾光寺是一座擁有近千僧眾的大叢林,台場外的僧人們前來疏散營救,架起梯子,將疊在大門處的人牆一個一個抬下來。
    聽過觀川的吼聲,韋訓心中若有所思,同時手腳沒有停下動作,他呼哨一聲,引導角門附近的人從此穿行,如有跌倒者立刻扶起,以免同大門那樣人疊人阻塞道路。
    上千人疏散出去,台場內的壓力頓減,許多人回過神來,才發現嚇人的東西不過是一具洛水上常見的溺死浮屍,隻是因為出現在幻術水畫《地獄變》中央,又發生在鬼魂遊蕩的盂蘭盆夜,才意外產生了恐慌傳播,釀成慘案。
    當韋訓再把寶珠從浮屠頂上抱下來,人群已經散盡,滿地散落著數不清的鞋子、荷包、襆頭等雜物,受傷的人被抬去寮房休息,檢點死者,因踩踏、窒息身故者有七名。
    再加上放生海中那具無名浮屍。
    是夜,監院和尚觀山安頓好傷員,來到上客堂轉達曇林的問候,楊行簡驚魂未定,拿著杯子喝水,手抖得茶水亂潑,隨口應付:“此乃意外,請上人不必多慮,我們明日一早就離開蟾光寺去洛陽。”
    觀山微一遲疑,懷著歉意說:“除了安撫,上師還有另一個意思,想請與您同行那位青衣俠士來歸無常殿一趟,協助查清慘劇真相。”
    楊行簡詫異地指著韋訓說:“他?”
    韋訓譏諷道:“真相就是你們措置失當,貪得無厭,不該把那麽多人聚在一處斂財,關我什麽事?再說,想借江湖人士助拳,你們已經有一個頂尖高手了。”
    觀山得到曇林指示,無論對方如何指責,都要以禮相待,誠懇地說:“觀川師弟遠離俗世已久,這些年除了誦經和護衛師父,別的事都不參與,對此事當真束手無策。”
    寶珠在三十丈高的浮屠上吹了半天冷風,同樣心慌腿軟,喝了幾杯茶水安神,此時才覺得魂魄歸位,考慮了片刻,張口對觀山說:“如果曇林答應我的條件,我就讓韋郎去幫忙,否則免談。”
    觀山一愣,看一眼楊行簡,見他隻喝茶不作聲。心道這一行幾人中,明明這位楊公是朝中官員,可仿佛他女兒才是說了算的領袖。
    韋訓頭一次聽見她在外人麵前稱呼他“韋郎”,一時怔忡,同樣不說話了。
    觀山審時度勢,恭敬地問寶珠:“請問娘子有何吩咐?”
    寶珠毫不客氣,直言索求:“你們把今日所有盂蘭盆裏收到的米糧、財帛全部拿出來賑濟災民,我就幫你們查明真相。”
    觀山大驚:“那是敬佛齋僧的布施,怎麽可能隨意花用?”
    寶珠懶得跟他辯論,喝著茶揮手送客。
    觀山見沒有商量餘地,不敢擅自決定,告退後去跟曇林商量。
    寶珠說:“今早吳家糖坊的人來討要女兒,我剛開始以為那屍體就是失蹤的吳桂兒,可就算河燈那麽昏暗,也能看出那具死屍非同一般龐大,大約是個身形異於常人的巨人。”
    韋訓搖頭否定:“普通身材的人在水裏泡幾天照樣能腫成那模樣,是男是女,還是得去看看身體細節。估計把香客們請出去後,僧人們就要著手打撈浮屍了。”
    楊行簡幹嘔了一聲,隻想立刻回房間躺倒,假裝什麽都沒聽見。
    過了半晌,觀山回來答複:“師父同意了,請各位去麵談商討。”
    飽經挫折終有捷音,寶珠精神為之一振,雖厭惡歸無常殿的氣味和壁畫,仍頂著疲憊,帶上韋訓和楊行簡去見曇林。
    今夜大殿中燈火通明,曇林雖以三品散官身份致仕,拿著朝廷俸祿,但發生了這麽重大的事故,仍然要向官方稟明緣故。所幸本地長官河南府尹竇敬身體不適提前離席,否則將他牽連進來,或死或傷,就難以挽回了。
    曇林幾年前腿腳就不再能支撐身體,需要旁人攙扶才能行動,為了應對這危機四伏的盂蘭盆夜,他被安放在蓮花座上,靠木質的座位支撐病軀。孔武有力的觀川仍像往常那邊坐在他身邊,如同佛前護法神。
    寶珠在曇林正對麵的蒲團上坐下,韋訓則與觀川麵對麵相峙。
    曇林認真端詳了她片刻,緩緩說:“聽聞芳歇娘子慈悲為懷,發願以盂蘭盆布施饑民,可惜漕運中斷所波及的人巨萬之數,這些米糧能喂飽的不過千人一餐,撐不到第二天他們就會繼續挨餓受苦了。”
    寶珠不為所動:“那這一千人會在今天感謝你的,誰知道明天又有什麽轉機?要是通濟渠恢複暢通,江淮漕糧轉運一輪隻需要四十天。總有一天,大家都會吃飽的。”
    曇林望著她青春而自信的麵容,微微一笑:“老衲生於開元年間,少年時有幸見識過大唐盛世,就算在‘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時代,也沒有什麽‘大家都吃得飽’這回事。貞觀治世、開元盛世,風調雨順的豐年,仍有三成人需要緊衣縮食,勉強維持餓不死而已。”
    這說法完全顛覆了寶珠以往的認知,甚至觸及了李唐皇族的驕傲,她滿心激憤,脫口而出:“你信口雌黃!”
    曇林不理會指責,波瀾不驚地說:“老衲於工部任職四十餘年,專管屯田、水利、山林雜產等不入流的實務,沒有比我更熟悉這些事的了。《法華經》有雲: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憂患,如是等火,熾然不息。
    大唐國祚至今二百年,僅洛陽區域的記載就發生過洪災四十餘次,旱災三十餘次,其餘地動、蝗災、風災不計其數。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總會有人餓死,這便是娑婆世界注定的苦難,隻有覺悟才能逃脫這座熊熊燃燒的火宅。”
    他深深歎了口氣,似乎回憶起往事:“你還年輕,當年我們年輕時,都懷有‘喂飽天下每一個人’的遠大抱負。如今行將就木,回首當年往事,仍然覺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他目光轉向韋訓,徐徐說道:“除了你師父陳師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