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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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寶珠站在歸無常殿外的長廊上,哭得滿臉是淚。
    吏、戶、禮、兵、刑、工,工部乃是六部之末,朝堂上幾乎沒有他們發揮的機會,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員都想方設法離開那個地方,最終留下來的都是些沉默安分的家夥,宴會上莫說是談笑風生,連跳舞都顯得木訥笨拙。
    然而最貼近民生的同樣是這個六部之末,像曇林這樣幹了幾十年一線實務的官員,隨手拿出幾個典籍裏的數字來論證觀點,活在雲端的寶珠根本不是對手。沒過幾招,被他駁斥到得淚水奪眶而出。因不想在對手麵前示弱,隻能爬起來跑到外麵哭。
    韋訓掏出帕子來哄她:“你是要用查案換他的糧食,不是用金豆子換,再哭就虧大了。”
    寶珠嗚咽著說:“我就是忍不住啊……”
    因為常年辯經說法,很多高僧口才都極好,然而曇林氣人不在於辯才無礙,而在於他言之有物,有多年官方賑災救災的實際經驗,連洛陽天津橋因洪水重建了幾次都一清二楚。況且說到饑饉人口數量,常年生活在底層的韋訓也沒有提出反駁意見。
    與曇林那種飽經世故的行家比起來,她的想法不僅天真幼稚,還不自量力。哭得停不住,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虛浮。更深層的絕望,則是曇林這樣一生奮鬥在一線的官員,最後的結論是無法可解,隻有遁入空門祈求逃脫輪回才能解脫。
    楊行簡兩頭勸不住,一邊是不能公開身份的天家公主,一邊是位高權重出身名門的前上司,誰都不能得罪,一想起是本人主動提議來大蟾光寺投宿,恨不得伸手狠抽自己兩耳光。
    寶珠把自己的帕子哭濕了,再換上韋訓的,忍不住埋怨:“你明知道我的主意不合時宜,就是不提醒。”
    韋訓說:“你現在不是知道槐花和榆莢能當飯吃了嗎?這就算精進了。那句‘千人一飽,明日再看轉機’說得也很好。”
    寶珠把臉埋在巾帕裏,心想在宮中時,斷然不會有人敢跟她對著幹,出宮後跟人激辯,要麽對手太弱,要麽借著楊行簡的官威,次次占據上風。如今第一回遭遇不顧忌她身份的強手,才一下見了真章。就算韋訓想方設法給她捧場,仍改不了一敗塗地的事實。
    韋訓見她這回哭得尤為淒慘,很想伸手過去碰碰她以示安慰,可從沒幹過這事,不知道要怎麽表達,最終隻是一張接一張遞給她布帕。自從知道她有這哭起來停不住的毛病,他身上日常就帶著四五張帕子備用。
    輸了總是難受的,鳳凰胎是沒來得及孵化的幼鳥,沒見過蛋殼外麵的世界,自然不敵真實的雪雨風霜,倘若是成年的強大神獸,一開始就不會受人謀害活埋地宮。
    終於,寶珠哭夠哭足了,擦幹淨臉,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又往歸無常殿走。
    韋訓勸道:“既然條件已經談成,你別理那老禿頭就是了。”
    寶珠回答:“阿娘說最穩固的利益關係就是互相有訴求,他針對我不過是因為看不上我逞能,那我偏要逞能給他瞧瞧。再說他一個致仕朝官,怎麽會認識陳師古?這事我好奇得緊,一定要問個清楚。”
    說罷,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坐到蒲團上向曇林發問:“你提到那個姓陳的,是什麽意思?”
    曇林這一回看向楊行簡:“知敬知道的,陳師古是大曆年間進士,與我同年登榜。”
    楊行簡解釋道:“那是我剛出生前的事了,敘述的人語焉不詳,聽說是個二十多歲登第的奇才,卻患了狂症,沒兩年就棄銜而去了。”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進士科難度極高,一年通過者不過十幾二十人,年過半百能夠考中就算年少有為,二十多歲及第簡直是傳奇。正因為如此難得,將來必定飛黃騰達,有人棄之而去,才尤為使人痛惜。
    曇林搖頭:“不是狂症,是中了癡毒。”他看向韋訓:“後來,那人就回到江湖中,開始授徒。”
    他的話無異於霹靂,寶珠和楊行簡張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同時瞪向韋訓,而韋訓則攤開手,無辜地道:“前半段我從沒聽說過。”
    楊行簡咳嗽了兩聲,鄭重地說:“上人誤會了,確實有個同名的陳師古,但那人是個見不得光的盜墓賊。”
    曇林氣定神閑地說:“沒有誤會,是同一個人。陳師古此人雖是庶族出身,但才氣橫溢,武藝超群,腦子跟常人根本不一樣。考得上進士科,也幹得出殺人越貨、發丘盜墓的勾當。當年放榜之後的曲江遊宴上,我第一次見到陳師古,他腰間懸掛的就是這把劍。”
    說著,指向韋訓腰間的魚腸,“老衲多年鑽研古董金文,不可能認錯這種上古名器。”
    一陣難堪的沉默之後,楊行簡突然“啊”地大叫了一聲,猛然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我不信!我不信!”他雙手顫抖,激動地連聲否認。
    楊行簡出身名門,一向以君子之儀自傲,舉止儀態極好,寶珠還從未見過他這麽當眾失禮過,一時目瞪口呆,曇林搖頭歎道:“知敬也有執念。”
    弘農楊氏四世三公,家世悠久顯赫,人才輩出,通過科考進入朝堂的成員數不清。可楊行簡運氣不佳,別說進士科,明經科都連續落第兩次,最後走的是門蔭入仕,說白了就是靠祖輩的功勳特權當官,從此落下心結,耿耿於懷。
    他等級觀念極強,內心深處瞧不上韋訓這等胸無點墨的江湖中人,誰想從進士出身的前上司口中得知,最瞧不上的人不僅考上過進士,還棄之如敝屣,當場心理防線崩潰了。
    韋訓瞧他氣得淚都掉出來了,覺得很是好笑,故意戲耍道:“師父常說讀書是最沒用的事,難道你這樣的上流人物,書讀得還不如一個盜墓賊?”
    “啊!!!”楊行簡徹底崩潰,哭著從歸無常殿跑掉了。
    韋訓樂不可支,回頭看見寶珠怒氣衝衝的眼神,見勢不妙,抿著嘴唇忍住了促狹笑意。
    “他跟我們是一夥兒的!”寶珠怒斥道。
    老楊是第二個輸陣當場淚奔的成員,寶珠氣他不分場合捉弄人,但凡手邊有把戒尺,非把他的賤爪子打腫了。韋訓不敢直視她眼睛,心虛地往旁邊挪了挪,小聲嘀咕:“就是忍不住啊……”
    寶珠心中驚異其實不亞於楊行簡,誰能想到進士及第的英才帶出殘陽院那一群不識字的門徒?
    他們三人之間互動,曇林和觀川瞧在眼中,心中篤定:這小姑娘絕對不是楊行簡的女兒。
    曇林道:“如果對陳師古的舊事感興趣,可以改日再聊,老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今夜還請先襄助蟾光寺,查明真相。”
    韋訓說:“水畫幻術隻有那個魔怔畫師吳觀澄能做到,先找到他問清楚再說別的。”
    曇林沉默了片刻,身邊的觀川出言說:“恐怕不能了,那具浮屍大概就是觀澄師弟本人。”
    寶珠一驚:“你們辨認出相貌了?”
    觀川搖頭:“屍體已經泡得麵目全非,不堪入目……但是頭發剛剛過耳,梳不起發髻,蓬頭散發不僧不俗,隻有還俗一年的觀澄留著那種特別的發式。”
    寶珠思索了片刻說:“既然他日常就那副披頭散發的奇怪模樣,肯定很多人都認識,說不定有人故意將屍體的頭發修剪成那種長度呢?”
    曇林和觀川對視一眼,驚問:“為何要這麽幹?”
    寶珠說:“我曾經見識過有凶手砍下屍體腦袋,就為了掩蓋受害人是個光頭僧人的案件。”
    歸無常殿裏陷入一片沉默。
    韋訓率先出聲打破了局麵:“屍體在哪兒,還沒下葬吧,讓我看一眼。”
    觀川道:“放在殿後的石灰坑裏。”
    韋訓站起來說:“帶路。”
    楊行簡不知跑到哪裏獨自傷心去了,寶珠、韋訓跟著觀川從殿後出來,見正北麵有一排低矮的後罩房,當作倉庫使用。
    路途中,韋訓隨手從樹上掰下一根樹枝,若無其事地問:“曾經中原江湖上有個綽號‘雷音猊’的頂尖高手,以橫練硬功和獅吼功聲震武林,大約四五年前突然失蹤,從此下落不明。大和尚,你的俗家姓名該不會叫仇堅成吧?”
    觀川漠然不動,回答道:“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姓名也是虛妄。既然已經出家,就跟俗世再無牽扯。姓恩還是姓仇,沒有什麽區別。”
    寶珠已經明白了韋訓的意思,琢磨了一會兒,忍不住嘀咕:“‘雷音猊’這外號可真不錯,狻猊是一種形似獅子的猛獸,獅子又是佛教聖獸,比驢炫目多了。”
    觀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話乍一聽像是恭維,可她一副憤憤不平的神情,而且驢又是什麽意思?
    韋訓想笑又不敢笑,咬著嘴唇硬憋著。自從她有了騎驢娘子的江湖綽號,就一直打聽別人的來比較,總覺得人人都比她好。
    說話之間,一行人走到罩房前麵。這一排房屋日常放置觀想用的屍體,如今已經全部清空,給放生海裏打撈出來那具無名屍用。觀川開了鎖,大大方方請他們進去。
    韋訓對寶珠說:“你在這門口等著,泡腫了的屍體可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嚇人多了。”
    寶珠本來也沒有勇氣進去,趕緊點頭答應了。
    韋訓進入停屍間,這裏和歸無常殿一樣,地麵挖掘出方形石灰坑,那具浮屍就放置在坑裏,水汽已經被石灰吸幹了,牆上懸掛計時的香漏和一麵安魂鏡,旁邊點著一爐濃鬱的檀香,用來祛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