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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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訓進入停屍間,這裏和歸無常殿一樣,地麵挖掘出方形石灰坑,那具浮屍就放置在坑裏,水汽已經被石灰吸幹了,牆上懸掛計時的香漏和一麵安魂鏡,旁邊點著一爐濃鬱的檀香,用來祛味。
他進門時就開始施展屏息功夫,圍著目標轉了一圈,這具屍體腫脹成活人三倍大小,頭大如鬥,腿粗如翁,看起來已經不像人類了,如同一個扭曲的巨人,隻依稀殘存一些男性特征。
寶珠站在門外揚聲問:“不是女孩子吧?”
屏息時不能開口說話,韋訓知道她一個人待著就害怕,想了想還是放棄閉氣,揚聲回複:“是男子。”
因為浮腫腐敗,屍身上的衣服破損嚴重,外觀無明顯的胎記、刺青痕跡,有幾處巨大的腐敗創口,韋訓用樹枝戳了戳,皮膚肌肉觸之即潰。
觀川說:“這幾處破潰是打撈屍體時弄出來的,本身未見有明顯的致命外傷。”
韋訓點了點頭,繼續細查,屍體手足有勒痕狀腐敗創口,其中右腕處纏陷半條鞣製過的茅草。
思索了一會兒,他丟下樹枝,走出停屍房。
寶珠忙問:“怎麽樣?有什麽發現?”
韋訓吐息一回,重新換過氣,開口說:“根據現在的氣溫,死了大約三到四天。身上沒有明顯外傷,口鼻處有黏液泡沫,手裏抓著水草,應該是溺死的。至於屍體身份,倒真有可能就是吳觀澄本人。”
寶珠問:“何以見得?”
韋訓說:“除了頭發長度,右手二指有常年握筆的變形。十指甲縫隙裏殘留著五彩顏料。屍體在水中泡了那麽久,顏色仍沒有融化脫落,要麽是經年累月畫畫滲進去洗不掉,要麽就是一種不能溶於水的顏料。”
觀川問:“所以死因就是普通的溺死?”
韋訓說:“奇怪之處就在這裏,人雖然是溺死的,但是手足有捆綁的痕跡。要說是受製於人被扔進水池裏活活淹死,捆綁處卻沒有掙紮求生造成的摩擦傷口,勒痕是肌體泡漲後捆綁物自然陷入形成的。”
寶珠喃喃道:“有捆綁痕跡,卻沒有掙紮痕跡?是捆得太緊了嗎?”
韋訓又說:“捆綁物是鞣製的細茅草,此物集市上常用於捆綁輕貨,雖然堅韌,但根本不足以製住一個成年男子,稍微一掙就斷了。”
如果老四邱任在此,可能還會剖開屍身取出內髒來驗看,但韋訓不想弄上一身屍臭,幹脆放棄了。
三個人都沒什麽頭緒,觀川回身把門關上,一行人又回到歸無常殿。
如果無名浮屍就是吳觀澄本人,他是怎麽在死後布下水畫幻術,並讓自己和《地獄變》圖在盂蘭盆夜浮出水麵的?
如果死者不是吳觀澄,而是他故布疑陣,此人為何要設置這麽一幅猙獰可怖的屍畫作品,難道真是入了魔,從觀屍繪畫開始,終於發展到殺人作畫?
自溺、他殺、意外?
寶珠毫無頭緒,眼神在大殿裏來回飄,瞥見那幅美女新死圖壁畫,仍覺得十分反感,立刻轉移眼神,再看向角落裏的供養人塑像。
她隨口問道:“這供養人自己就是個僧人,為什麽還另外出資營建佛寺?他是誰?”
曇林閉目打坐,拒絕回答:“不可說。”
寶珠不悅,站起來對韋訓說:“在這裏幹坐著屍體也不會開口說話的,不如出去轉轉找線索。”
韋訓立刻起身陪著她出去了。
遠遠地離開歸無常殿,擺脫掉那股隱藏在檀香下的惡臭,寶珠深深吸了口新鮮空氣,說:“就算齋飯美味,還有溫泉,我也不想在這寺裏多待一天了,總覺得哪裏都臭。”
韋訓提醒:“去洗把臉,仔細衝衝鼻腔就會好的。”
寶珠左右張望,見無人跟隨,低聲說:“屍體是溺死,卻沒有掙紮痕跡。當時台場間互相踩踏,觀川作獅子吼震懾人群,我離那麽遠都覺得頭暈惡心,該不會是他用這招震暈了吳觀澄,然後將人扔進水池淹死?”
韋訓說:“我剛才也考慮了這個可能,不過他這等高手,想殺人有一百種辦法,直接吼到對方心膽俱裂猝死很容易,或許會七竅流血,但外觀同樣不會留有明顯傷痕,犯不著用這麻煩手段,更無需用茅草捆綁。”
寶珠忽然想起一件事:“曇林在盂蘭盆法會上說的那個《禪師度化修羅》的故事,難道‘修羅’指的就是陳師古?如果不是你,又是哪個傳人會在現場聽他講經?”
韋訓聳了聳肩:“老陳的說法可沒那麽複雜,他說很多年前殺了個難纏的梵僧,得到一部武功心法,就這麽簡單。”
寶珠道:“曇林肯在萬眾麵前為你一人講經,還先給你寫批命詩,是極為重視的表現,真奇怪,他好像格外在意陳師古這個人。就算有同年登科的情誼,也不至於四十多年念念不忘吧。”
韋訓道:“殘陽院的人恨不得立刻忘掉,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大家都鬆了口氣,哪兒會有人跟他這種人有什麽情誼。”
左思右想,寶珠總覺得這事不簡單,她惴惴不安地說:“觀川以前也是江湖中人,難不成……難不成曇林想趁這個機會勸你皈依佛門?這樣他就有左右兩個護法了!”
想起曇林壓倒眾人的雄辯口才,老於世故的深沉城府,寶珠憤怒中又隱約有點兒害怕,特意叮囑道:“這人太貪心了,已經有了獅子,還想搶我的猞猁,別管他說什麽大道理,你千萬別信,老和尚念經,不聽不聽!”
韋訓失笑:“怎麽,你自己打算出家,卻不許我動出家的念頭嗎?”
“啊……呃……”
寶珠一時語塞,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不公平,雖然團隊中有一個小沙彌了,還是韋訓的親師弟,可不知道為什麽,極不願意將他跟遁入空門聯係在一起。於是另辟蹊徑,找了個自以為特別有力的理由,認真勸解:“跟你講,你剃了光頭肯定沒有現在這樣好看的。”
韋訓立刻覺得耳根有點發熱,不禁慶幸有頭發遮蓋,否則頭皮跟著紅了,就太難掩飾了。
他定了定神,開口說:“那這樣好了,我們約定,你留著你的頭發,我也留著我的。”
寶珠一聽,這交易非常合自己心意,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一回兩人選了另一條路巡遊,沿路牆壁依然布滿壁畫。深夜的古寺寂若無人,滿牆光怪陸離,如夢似幻,在這個特別的夜裏,那些幻想中的魔神鬼魅仿佛全部活了過來。
經過兩天丹青洗禮,兩人已經能從眾多畫作之中輕易認出吳觀澄的作品。
他的個人特點非常鮮明,首先沒有明顯勾描線條,隻用色塊構圖;其次用色特別鮮豔,比傳統淡彩暈染濃豔許多,用手摸上去,甚至能摸到顏料堆積的痕跡;其三就是逼真至極,摒棄寫意,完全寫實,從人物表情到肌骨紋理都栩栩如生。
更有個特別的驚悚之處:鬼神眼睛如同真人一樣放出光芒,眼神甚至會隨著觀賞人的注視而轉動。
這種現象讓韋訓都覺得有些異樣,寶珠說:“吳道子獨創有‘曾青、壁魚’兩種顏料專門給畫中神佛眼睛著色,畫出來就有類似的神奇效果,無人能及。長安畫師競爭極為激烈,誰能鑽研出新的技法、色彩,誰就能在皇家麵前出奇製勝,從此平步青雲。不過吳生死後,那些顏料早就失傳了,隻有宮中留下的作品還能看到。”
韋訓想了一會兒說:“觀山和觀雲不是說保留了當年吳道子在蟾光寺居住的禪房嗎?或許吳觀澄就是從畫聖故居裏找到了那些失傳的顏料?”
寶珠琢磨片刻,讚揚道:“你推測得很是!你說過,吳觀澄是切開屍體研究內部才能畫得那麽逼真,這人為了畫畫似乎入了魔,當真可怕。”
她想起今夜仍是盂蘭盆節,幽魂返回人間行走的日子,或許吳觀澄蓬頭散發的鬼魂正在附近徘徊,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韋訓則想,入了魔的人就是這麽可怕。
陳師古當年經常從亂葬崗拖回死屍,切開了讓徒弟們辨認人體經脈和要害之處,又或是讓他們在屍體上練習縫合和接骨。這種離經叛道的習武方式,是殘陽院的武功在江湖中獨樹一幟,尤其致命的最大原因。
盜墓、習武,他的童年就在揮之不去的饑餓和屍臭中度過,那是一種搓破皮都去不掉的心靈上的惡臭。如今能夠幹幹淨淨地站在她麵前,已經是想象不出的飛升了。
“觀澄?桂兒?!”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回廊下響起,帶著些許畏懼的顫抖。
寶珠回頭一瞧,是白天見過的老畫師。他頗有些老眼昏花了,舉著油燈疑神疑鬼地看了半天,才發現認錯了人,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韋訓警惕地問:“怎麽,我們倆與那兩人相似?”
老畫師搖了搖頭,知道是活人後,又靠近了些,“像是半點兒不像,但都是少年男女,又在觀賞壁畫,才認錯了。今天是盂蘭盆夜啊,我還以為……”
寶珠覺得奇怪:“你認為他們倆都死了嗎?”
老畫師道:“打撈浮屍的時候,很多人都在場,那頭發長度沒別人……哎吳觀澄死掉的消息已經傳遍蟾光寺了。至於桂兒,我倒想她能活著,可她家裏不是上門來鬧了嗎?據說已經失蹤半個月了。”
韋訓說:“曇林上人委托我們查清真相,老丈既然認識吳氏夫妻,不如跟我們講一講。”
老畫師一聲歎息,這個魑魅魍魎出沒的特別夜晚,多與活人說話,似乎能打破令人膽寒的寂靜。
““我在蟾光寺幹了許多年,是看著觀澄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