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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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深,漫長,無邊無際……如同墓道一般的古刹回廊。
    與此相對應的,是牆壁上色彩濃烈絢麗的壁畫,一列列穿著甲胄的金剛力士護法神,身著曳地羅裙捧著淨瓶的菩薩與天人,也和古墓中的侍衛宮女壁畫如出一轍。
    寶珠舉著燭托,細細觀賞牆上描繪的人物,幽幽地埋怨:“他們甚至倉促到沒有把我地宮裏的壁畫布上顏色。”
    韋訓感到內心充滿了香爐中升起的煙氣,雲霧氤氳繚繞,霧茫茫地看不清遠方。他注意到她的嘴唇,殷紅飽滿,有著花瓣一般柔嫩的質地,如同塗了胭脂一般。他知道不該用這種眼神凝視她身體的任何一部分,可就是控製不住,無法轉移視線。
    “你還記得送過我一個七寶琉璃盒嗎?那個常州工匠製作的漆盒?”寶珠忽然發問。
    韋訓回答:“記得,本來裝著假夜明珠,被我捏碎了。”
    寶珠道:“下一回開棺,碰到戴著頭飾的女子,拔一根簪給我,我要填滿那個空盒子。”
    韋訓一愣:“你確定?屍體上的首飾?那味道得用火淬煉過才能去掉。”
    寶珠不以為然:“你不一樣經常滿身死人的氣味嗎?我並沒有嫌棄過你。”
    韋訓一時無言,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畢竟他確實是個以掘墓為生的慣偷,可總覺得隱隱有哪裏不對勁的地方。
    她會說這種話嗎?她會做出這種奇怪的要求嗎?
    吳觀澄的九相圖作品:第三相青瘀,畫中的屍體腫得麵目全非,和放生海裏麵的浮屍有些相似,隻是皮膚淤青發紫,越接近新死相,越能看出畫中人生前的線索。一具成年女性屍體,從烏黑濃密的頭發來看,年紀很輕。
    韋訓打開了壁畫旁邊停靈的棺木,裏麵是個看體型隻有七八歲年紀的小姑娘,身上簪環瓔珞俱全,樣樣精美考究,看起來生前很受家人寵愛。他想了想,還是沒有碰屍體上的珠寶,原樣將棺蓋合上了。
    走出停靈的禪房,寶珠坐在廊上靠牆一堵高台上。她脫了鞋,垂下赤足坐在上麵等他。見韋訓走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充滿期待地問:“有收獲嗎?”
    這高台約六尺,若是沒有輕功,普通人想爬上去很難,勉強為之,姿勢會笨拙醜陋。而她是個與敵人放對也要打扮得妝容精致,騎在驢上不肯吃東西,極注重儀容姿態的人。
    韋訓垂下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氣,心中謀劃了幾種對敵的腹案。以自己功力,本無須這麽麻煩,但敵人偽裝出她的相貌和聲音,如不做好心理準備,恐怕出手時會猶豫心軟。
    他走到她跟前,抬頭吩咐:“下來吧。”
    寶珠應聲而落,從高台上跳下來,在落地一瞬間,韋訓橫臂鎖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在牆上狠狠壓製住。
    寶珠驚愕道:“你幹什麽?!”
    韋訓一臉漠然,冷冷問:“她人在哪兒?”
    寶珠迷惑地說:“她?她是誰?!”
    到了翻臉的地步,韋訓仍不敢直視她的麵容,隻盯著鎖骨一帶,聽她用那熟悉的清脆嗓音發問,心底怒意翻騰,低聲威脅道:“你再用她的聲音說話,我把你的喉嚨扯出來!”
    寶珠依然大惑不解,蹙著眉頭說:“你把我弄疼了,是想造反嗎?”
    韋訓再也忍耐不住,用空著那隻手按在她臉上一抹。對付會易容術的人,他有豐富經驗,這一下帶了幾分力氣,如用了改頭換麵的漿粉、皮麵,馬上就能揉爛。再多用一分力,隻怕原有的臉皮也會被殘燈手生生撕下來。
    寶珠痛呼一聲,驚駭地瞪著韋訓。然而後者卻有十倍驚駭。
    這一下什麽都沒能撕破,手底劃過的是她柔嫩無瑕的肌膚,暈染移位的隻有嘴唇上的胭脂。
    韋訓低頭看著自己手掌上沾染的殷紅色,心中突然恐慌起來。她的胭脂早被自己偷走丟掉了,在這種全是僧人的寺廟中,哪裏能找到化妝用的脂粉?但這根本不是重點……
    寶珠用那鮮豔潤澤的紅唇輕輕吐出一句話來,如怨如訴:“霍七她們說你手重,果然沒有說錯,你是一頭很壞很壞的猞猁。”
    韋訓本橫臂鎖著她的肩膀,立刻變招抓住她上臂一扭,將她翻轉過來麵朝牆重新壓住,接著抓住後領向下一扯,將襦衫撕裂了,露出光潔的後背。
    記憶中她肩胛骨下魂門穴旁,有一個小指甲大小的紅色胎記,長得像片桃花瓣……
    就在那裏,沒有一絲一毫錯位。
    寶珠被反擰手臂抵在牆上動彈不得,眼睫顫動,淚光瑩然,口中說的話卻很奇怪:“還要檢查哪裏?左臂肋下有顆痣,還有大腿後側……那地方好像我自己都不知道。”
    韋訓鬆了手猛地退開,眼神透出壓抑不住的驚恐。
    寶珠得了自由,回過身,上臂肌膚還殘留著他的指痕,她攏著淩亂的衣衫說:“你知道我身上這些細微之處,因為救我出來時情形詭異,需要排查體內是否插著鋼針鐵釘等厭鎮之物。你當時一竅不通,問心無愧,隻當撥弄屍體,誰知無知無覺地過了一兩個月,忽然在夢中回憶起來,就此失眠了,是不是很有趣?”
    羞愧和惶恐立刻漲滿了胸腔,韋訓一步接一步後退,心中驚疑不定:她是誰?為什麽和寶珠長得一模一樣?連身上細微的印跡都完全一致?又為什麽知道當時發生在翠微寺的事?
    韋訓拔腿向上客堂方向急速飛奔,到了寶珠的房間,來不及從正門進去,縱身破窗而入,她親手抄寫的《盂蘭盆經》一頁頁隨著氣流翻騰起舞,屋裏黑漆漆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寶珠?寶珠?!”韋訓慌張地呼喚,但沒人回應。
    他又衝到屋外溫泉池畔,依然空無一人,隻聽到竹牆隔壁傳來輕微的水聲。他飛速掠上竹牆頂,看見朦朧水汽之中一個人影在熱湯裏泡著。
    “啊,你終於鼓起勇氣翻過來了。”寶珠從水中抬起帶著鮮豔指痕的手臂,朝他招了招手,“過來,你不是一直想讓我摸摸你嗎?”
    韋訓腳下一滑,震驚地從竹牆上退回去,站在池邊發愣。
    竹牆另一側再次傳來寶珠失落的嗓音:“哦對了,你不敢。你知道我什麽都沒有了,身份、地位、權力、珠寶、侍衛……說是公主,其實與棄兒無異,隻剩下一份孤零零的驕傲,所以這驕傲尤為可貴,不可有絲毫損傷。你生怕主動伸手,便折損這份驕傲,是以一直隱忍著不敢動彈。
    但本能的渴望不會消失,你其實很喜歡看我流淚啜泣,不是嗎?心中壓抑著狠狠欺負我的隱秘衝動,就像剛才那樣……”
    她幽微的語句比魚腸劍還要鋒利,隔著一堵牆將人細細地切碎。
    這是什麽?是夢嗎?為什麽會做出這樣讓人剖腹見心般的可怕夢境?
    韋訓臉色慘白,感到一陣陣眩暈,抬頭望向月亮,想找到確定時間和方位的標準,卻隻見到天空中黯淡無光的濃雲。
    他轉身又跑了。一路飛奔呼叫寶珠的名字,沒有人回答,遠遠見到前方走廊上有一團皎潔的微光,韋訓心中升起希望,急忙向著光暈跑去。
    “寶珠!”
    “狸奴?”
    她戴著月光做成的披帛,黑緞般的長發披散在肩頭,親切著呼喚他的乳名,朝他張開雙手。
    “不要站在陰影裏,這樣我看不到你。”
    韋訓腳步頓止,茫然地望著光芒中的人。
    寶珠溫柔地說:“還是說……你根本不是貓咪?”
    她緩緩朝他走來,韋訓一步一步倒退。
    “你在暗河之下仰望月亮,受這光輝吸引,你從黑暗鬼蜮中爬了出來,收起自己的爪牙,偽裝成溫良無害、俯首帖耳的狸奴,來到我的身邊。”
    “我沒有偽裝……”韋訓喃喃道。
    寶珠說:“那你手上是什麽?”
    韋訓茫然抬起雙手,發現沾染她唇上的胭脂不見了,滿手全是鮮血。
    “一擊必殺,仇不過夜,死在你手下的有多少人?他們全都罪有應得嗎?”
    是的,來到她的身邊,殺戮的欲望被另一種念頭壓製,就此沉沒在黑暗的水麵之下。但那東西並沒有消失,隻是隱藏了起來。
    寶珠已經走到他的跟前,抬起手想要碰觸他的臉,韋訓扭身躥出幾丈,原地飛上屋頂,絕塵而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蟾光寺上空奔馳,想甩掉所有詭異的敵人,青色殘影風馳電掣,掠過放生海、靈芝台、大寮、禪堂、鍾樓、鼓樓……他躍上三十丈高的浮屠佛塔,一直躥到整座古刹最高的頂端。
    俯視深夜的大蟾光寺,除了停靈的地方有長明燈微弱的燭火,其他地方全都陷入靜謐的夜色之中。
    應該甩掉了吧?這世間沒人比他更快。就算在陳師古的巔峰年代,輕功一途,也隻能與他勢均力敵。
    “怎麽可能?”
    最想念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韋訓頓時渾身僵硬,一具柔軟溫暖的身軀從背後擁抱上來。
    “就算你的輕功是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丟下身體的一部分逃跑。”她踮著赤足從身後湊到他耳邊呢喃:“我是你的欲念,你的心魔,你永遠快不過我。”
    韋訓胸膛劇烈起伏,狠心將藏在背後的人抓住,用力扯到身前。
    月色黯淡的盂蘭盆夜,無邊無際的晦暗烏雲遮蔽天空,高聳至雲端的浮屠頂端,一個妙曼婀娜的倩影如同天人般緩緩降臨在他的眼前。
    披帛天衣淩空起舞,頭戴蓮花冠,坦胸赤足,六條修長豐盈的手臂一一伸展開……
    本來隻是一點隱藏在心底的微小願望,希望她主動來碰觸一下自己,然而在這個陰陽邊界模糊的特殊夜晚,願望逐漸扭曲變形,向著未知的深淵緩緩滑去。
    六條手臂,一雙捧起他的臉龐,一雙牢牢摟著腰,一雙繼續向下探去。
    “這就是你最狂野的幻想了吧?”她居高臨下,綻放出神秘莫測的微笑。
    他驚恐地叫道:“不!這不是……”
    就在韋訓張口辯駁的瞬間,長著寶珠麵孔的六臂天魔女猛然朝他吻下去,唇舌緊緊交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