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 1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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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陰沉沉地壓在大蟾光寺上空,浮屠頂峰之上,兩個人影纏吻在一起。
天魔寶珠的六條手臂猶如鋼索,自上而下緊擁著韋訓,但他不肯呼吸,緊咬著牙關推拒,她強行吻了一會兒,摸到他臉上一片濡濕,退出舌尖,舔了舔他冰涼的嘴唇,柔聲問:
“你是哭了嗎?因為第一次不是你幻想中那般美妙情景?”
“她在哪兒?”
陷入這顛倒迷亂的境遇,韋訓滿心混亂,明明沒有入睡的記憶,怎麽會出現這種不可名狀的幻覺,這是噩夢、是魔障?真正的寶珠究竟在哪裏?她怎麽了,也遭遇到這樣不可思議的詭異情形嗎?被困在一個地方拚命掙紮無法逃脫?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天魔寶珠的嗓音低柔繾綣,她喃喃細語道,“我是你壓抑在心靈深處最真切的渴欲。你不是一直希望寶珠能主動碰觸你嗎,所以我才會以如此形態降臨。現在,你隻需要放棄抵抗,愜意享受,我會溫柔對待你的。畢竟這隻是一場夢,是美夢還是噩夢,由你自己決定。”說著,纏在他身上的柔軟手臂如靈蛇一般向青衫內探索。
他渾身一顫,對心魔說:“這不妥。”
“這不妥。”他握緊拳頭,再對自己重複一遍。
雖感到極度疲憊困惑,韋訓仍決意抗拒,用盡全力,青筋暴起,一條接一條掙脫天魔女的六條手臂,將緊緊糾纏在身上的軀體撕下來推開。
六臂天魔女粲然一笑,從浮屠頂端後退一步,赤足踩在虛空之中,眼看要從高空墜落下去。
畢竟有跟寶珠完全一致的麵容、體型和嗓音,韋訓心驚,下意識伸手去撈她,手掌卻從天女身體橫穿過去,仿佛那隻是一團煙霧凝聚而成的形象。
“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還是放心不下啊。”
她淩空漂浮起來,歡快地一個空翻,倒懸於空中,然後用最前端的手臂捧著韋訓的麵孔,“那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貼近過來,在他耳畔喁喁私語道:“我和桂兒在一起。”
說完,六臂天人即刻如煙霧般消散,無影無蹤。
和桂兒一起?吳桂兒?
想起吳觀澄的淒慘下場,和他最後所作的《九相圖》,一股不祥之兆籠罩在心間,韋訓立刻從浮屠頂端退下來,誰知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怎麽了?為何手腳麻木不聽使喚……韋訓驚悸不安,難道那麽巧突然病發了?時間間隔太短了,太短了!這就是病入膏肓瀕臨死亡的征兆嗎?他不能在這裏倒下。
“寶珠……”
他扶著牆蹣跚著向前走去,但其實並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青紫色的筋絡悄然爬上手背,和身體一樣,思維也漸漸混沌失控了。
在哪兒?她究竟被藏在蟾光寺哪個角落?吳桂兒又在哪裏?
古刹漫無止境的壁畫長廊,似乎永遠走不到頭。韋訓隱約看到前方似乎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士,立刻警覺起來,掙紮著站穩,動了動指關節準備迎戰。
武士向著自己不疾不徐地走來,手中握著的不是弓箭也非長槍,而是一杆儀仗用的旌旗。後麵緊跟著又是一個武士。再一個。
韋訓發現這些武士全是壁畫中的金剛、力士和護法神,他們一個接一個從牆上走下來,邁著沉重肅穆的步伐,漸漸地匯聚成一支旌旗飄飄的儀仗隊伍。白色黑邊的旗幟——是凶禮標誌。
武士們神色凝重,仿佛沒有看到自己,就這樣擦身而過。韋訓發現他們穿著的是長安禁軍的甲胄。
這是在為誰舉行喪禮,竟有禁軍開道?
執喪幡的禁軍源源不絕前行,緊接著,牆壁另一側的壁畫上走下一對羅裙曳地的天女。她們手裏各捧著一麵菱花舞鳳銅鏡,這是喪禮中打頭陣的祭品,接著是一對提著長明宮燈的天人。
她們穿著宮中侍女的服色,一對接一對從牆上走下來,邁著無聲的步伐,走在禁軍隊列的旁邊,手中捧著淨瓶、金盆、梳篦等華貴的女子日用之物。侍女們滿麵哀愁,從韋訓身邊經過。
他看到有個人托盤素錦上放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蟬——給亡者壓口的飯含。
這是誰的喪禮,擁有如此之多的陪葬冥器,這麽高等級的喪儀?
牽引靈柩的少年挽郎唱著悲傷挽歌從眼前經過,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拋灑鮮花的天女從眼前經過,嬌豔花瓣飛上天空,落地時已經化作張張紙錢。
幢幡寶蓋遮天蔽日,龍鳳旌旗無風而動,這支送靈的隊伍仿佛無窮無盡,又無聲無息,緩緩地在長廊上前行。
到底是誰的葬禮?規模竟能蔓延幾十裏不絕?
韋訓心中充滿不安的迷霧,漫無目的地跟著送葬的隊伍向前走,宛如走向宿命的終點。無意中碰到隊伍中的禁軍侍女,皆化作煙霧散去,離開幾尺,再度凝聚成形。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是一座大墓的墓門,終於,他看到了這場隆重無比的喪禮的主角——一口帝王木金絲楠的棺槨,擺在地宮中央。棺蓋上麵蓋著鎮魂用的經幡,旁邊的博山爐霧湧雲蒸,噴出掩蓋屍臭的古怪香料氣息。
韋訓神情恍惚地走了過去,掀開畫滿咒符的經幡。他曾經開過這口棺,從裏麵帶出一個無比重要的人。然而她現在在哪兒?
不想這麽揣測,可周圍的景象又讓他不得不做出這個推測。韋訓將棺釘一枚一枚拔了出來。
“是你拒絕美夢,選擇了噩夢。”天魔女的低語再度從耳畔響起。
棺蓋緩緩打開,棺槨內靜靜躺著一個華服少女,臉上蓋著醜惡的魌頭麵具。
還有救嗎?像上次那樣?
“寶珠……”他輕聲喃喃,做出最後的抵抗,但依然無人回應。
心跳劇烈得要跳出胸膛,韋訓伸出顫抖的手,掀開了魌頭——麵具下的寶珠臉色青紫,雙目微張,原本清亮無比的眼瞳已經變得渾濁不堪,蒙著一層白色霧靄。
棺蓋落地,露出亡者的整個身軀,魚腸劍深深插入她的小腹,直沒至柄,僅留下犀角把手。她的表情空洞絕望,仿佛是被最信賴的人傷害而死。
輕輕撫上她的臉頰,韋訓心中無比期望這恐怖的幻覺能立刻如霧般消散,然而手底冰冷的肌膚質感非常真實。
“寶珠……”
再一次把她從棺木中抱出來,這一回,僵硬的軀體再不像往日那樣溫暖柔軟,更不會散發出獨特的幽香。他摸過無數死屍,不會心存幻想,認為到這程度還能起死回生。
周圍鬼影憧憧,送葬的禁軍和侍女們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隻不過是沒能救出她的那條路線。摟著這具不當死而死之人的屍體,韋訓背靠棺槨,緩緩癱坐下來,思維徹底停滯了。
“你和陳師古一樣,是令人避之不及的修羅,肮髒惡臭的邪祟,隻會給身邊人帶來厄運。”心魔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隻是很想陪著她……”
低頭凝視著這張黯淡無光的臉,淚一滴一滴落在她青紫色的皮膚上,不知為何混了些血水,是淡紅色的。
“這不是注定的嗎?你學的是殺人技,不是活人術,總有一天會控製不住傷害寶珠。”
“我從沒想過傷害她……”
“真的嗎?你看看殺死我的是誰的武器?”如同被心魔奪舍,冰冷僵硬的屍體突然張口說話。
韋訓一愣,怒喝道:“你從她身上滾出去!”
“這死法真有趣,魚腸劍……你幻想中傷害她的方式就是這樣?用腰間的‘武器’狠狠捅進她體內?令人遐思……”
被逼到極限,韋訓幾欲陷入癲狂,暴喝一聲:“滾!!!”
“瞧,這不就動手了嗎?”
聲音落下,他怔愣之間,發現自己雙手已經握在寶珠脖頸上,且越收越緊。
“這是注定的。”屍體吐出最後一句話,再次回歸沉寂。
這是注定的宿命?還是注定要傷害她的本能?韋訓鬆開手,右手掌心直接貼在棺槨旁邊焚燒香料的博山爐上,皮肉燒灼的劇痛瞬間貫穿全身,夢中也會感到疼痛嗎?他刻意停留不動,讓這強烈的感官衝擊大腦。
一直燙到聞見皮肉熟爛的氣味,才一掌將香爐擊飛,爐內的香料和五顏六色的煙灰拋灑一地。足夠了嗎?製止他繼續傷害她的刑罰?
韋訓摟著寶珠的屍身,陷入凝滯。
時間流逝在每一次呼吸之間,再次重回到過去的日子,屍臭,饑餓,拚命找尋解藥卻沒什麽希望的絕症……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看過短暫的前半生,腦中的一切喧囂都安靜下來,他抬起頭,發現圍在四周的曈曈人影已經消失。該將她放回棺中好好安葬了吧?
韋訓扶起屍首微微下垂的頭顱,卻發現懷裏的人並非寶珠。
這具陌生的女屍已經死了十天以上,麵目青紫浮腫,身材消瘦,看不出相貌,隻能從烏黑濃密的頭發判斷年齡不大。她發烏的嘴唇半張著,似乎死前在呼喚著誰。
一絲微涼的夜風拂過,為他遲滯的思維帶來了流動。
魌頭、鎮魂幡、魚腸劍全部不見了,韋訓緩慢地環顧四周,這裏不是皇族的陵寢地宮,而是古刹中停靈的禪堂。那具棺槨也並非金絲楠,而是普通富豪也能用得起的柏木。
消失了?夢境已經結束,幻覺離他而去,僅留下手上的燙傷帶來猛烈的抽痛,刺激他從狂亂的譫妄中逐漸冷靜下來。
香爐熄滅,雲消霧散,若隱若現的月光從回廊折射進禪堂,韋訓在屍體口中看到了一點極微弱的反光,似乎是壓口的飯含。他伸出指頭從裏麵夾了出來,發現此物非金非玉,而是一塊糖霜,透明如冰淩,夾雜著碎金箔一般的幹桂花。
是桂花糖霜,一具以糖霜為琀的女屍。
回想起心魔所說:“我和桂兒在一起”,韋訓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這是她的提示?
抱著陌生屍體,韋訓站了起來,盂蘭盆夜,到了讓死屍開口說話的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