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第 1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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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曇林坐在歸無常殿中禪定,默默揣度策略是否能順利進行。
    他在身邊這一爐香中添了些使人鬆弛困倦的安息香,平日使用這個是為了讓自己更容易進入冥想狀態,沒怎麽聞過的人,則很容易因此放鬆警惕,被這種香料帶入一種如墮雲霧的恍惚境界。此時講經說法,可輕易將自己的意念注入對方的頭腦。
    勾起韋訓的好奇心,將他留在殿中訴說陳師古的舊事,一方麵是因為自己垂垂老矣,實在想將當年的秘聞傳於後人;但更重要的是,曇林希望能說服韋訓皈依,實現高僧迦什葉沒能做到的偉業。
    當年那個修羅留下的恐怖印象太過深刻,漫漫四十年後,曇林已經在許多事上超然物外,但仍時不時在噩夢中回到那個血腥之夜。假如能夠將陳師古的徒弟收歸門下,大約能夠祛除自己陳舊的心魔。
    那青衫少年能夠理解自己的苦心嗎?
    曇林如是思考著,遽然一陣天搖地動的巨響傳來,整座歸無常殿被其撼動,天頂房梁簌簌落下許多灰塵。
    怎麽了,是地震嗎?曇林睜開眼睛,霍地意識到那是觀川憤怒的咆哮,他將其原名“雷音吼”改為“無畏聲”的高深功夫。
    佛陀以無畏聲說法,能降服一切邪論外道,佛經中常用獅子比喻佛陀,因其吼聲恢弘,獅吼也被稱作無畏聲。當年他就是用這個觀點說服仇堅成剃度成為自己的弟子,無論是名門貴胄還是江湖俠客,空虛的心靈都需要在信仰中尋找支撐自己的理由。
    而他曇林,需要忠誠的武林高手護衛自己,來抵擋當年被陳師古所囚產生的心魔。
    又是一陣雷霆萬鈞的雄渾咆哮,地麵的震動甚至讓大殿的地基開始搖晃。
    曇林十分疑惑:觀川在與誰作戰嗎?
    第三次吼聲傳來,憤怒之音中夾雜著些許惶急,仿佛獅子在野外遭遇了某種猛獸的襲擊。
    盂蘭盆夜震懾眾千信徒,也不過用了一聲,這是什麽敵人,竟讓觀川感到如此棘手?難道是韋訓?但他吸入那些顏料之後,不應該還有行動的能力……
    曇林很想站起來出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情況,但他腿腳衰弱不堪,無人攙扶就動彈不得。
    獅吼一聲比一聲更急促,那頭神秘的凶獸不斷發起極速猛攻,獅子漸漸招架不住,到了後來竟摻雜有抽痛嘶叫,似乎已經受傷了。
    曇林驚悸不安,觀川擁有堅不可摧的銅筋鐵骨,就算手持刀劍,也無法在他皮膚上留下一絲傷痕,對方到底有什麽本事攻破他的金剛不壞身?
    嘶吼逐漸衰弱,聲音中有著不可置信的絕望,最後一陣漫長痛苦的嚎叫,慘烈到難以言喻,卻在中途戛然而止。
    歸無常殿外陷入一片死寂。
    曇林感到冷汗濕透了僧袍,更因為自己寸步難移陷入恐慌。
    許久之後,大殿外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個影子無聲無息摸了進來。麵前擋著一扇屏風,看不清到底是誰,隻隱約見那頭野獸四肢著地邁行幾步,靠近屏風時才人立而起。
    “雖然你是個不會武功半截入土的糟老頭子,卻是我所遭遇的敵人裏麵最陰險難防的。”影子嗓音嘶啞地說。
    曇林聽到是韋訓的聲音,略微鬆了口氣,正想引用些深奧佛經來牽扯他的注意力,對方卻丟過來一件沉重的東西。
    那東西越過屏風,咕嚕嚕滾到燈幢照耀的範圍內,竟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觀川雙眼暴突,喉嚨被硬生生撕扯出來,暴露出咽喉的血管氣管。脖頸的斷麵參差不齊,看起來並非利刃斬斷,倒像是被猛獸的爪牙生生撕裂的。
    曇林大驚失色,想要逃走,卻無力起身,身子一歪從蓮花座上栽了下來。他寄希望於本寺有人聽見觀川的吼聲來查看,但也知道歸無常殿立於寺外,聲音未必能傳播那麽遠,更洞悉人性,盂蘭盆夜慘案發生後,就算有僧人聽見異響也不敢出門確認。
    “沒帶家夥,空手分屍有點麻煩,搞得亂七八糟。”韋訓從隨身皮囊裏掏了掏,又陸續丟過來兩件東西,是兩條肌肉虯結的手臂。
    “觀川的十指甲縫裏殘留顏料,他不是畫師,不該接觸這些東西,普通顏料水能洗淨,但觀澄用的油性顏料很難清洗,一時半會兒弄不幹淨。你半身不遂,指派這人來替你投毒,說他是獅子,還不如說是聽話的獅子狗。”
    韋訓頓了頓,道:“不過,這應該是你策劃的第二起投毒案了。”
    “你指點吳觀澄創製難以清洗的新式顏料,又點撥他鑽研出‘水畫、噴畫’的幻術表演,水畫還沒什麽,但噴畫要口含顏料水往牆壁上噴吐成型,那些有毒的顏料就此沾染在他口腔內,日積月累,導致他逐漸中毒發瘋,觀屍也好,辱屍也罷,人腦子有毛病的時候,什麽都幹得出來。
    你不僅要他死,還要他身敗名裂。
    但觀澄沒有害人的心思,直到中毒日深,幻覺頻發,誤殺吳桂兒,再將自己溺死在放生池裏,繪成《地獄變》,最終導致了信眾互相踐踏的慘劇。雖然不是你親自動手,但這些人命都該算到你的頭上。”
    他從皮囊裏掏出第三件人體器官,那是一條腐爛的舌頭,上麵五顏六色沾染了許多顏料,之後,便從屏風後的陰影中走進燈輝之中,看清此人的模樣,曇林渾身一僵,頓時魂飛魄散。
    眼前的“人”遍體鱗傷,眼、耳、口、鼻均在流血,猩紅色的眼睛散發出入魔一般癲狂的幽光,和陳師古當年如出一轍。
    “為何要下毒謀害自己的徒弟,親手帶大的孤兒,我想一方麵因為吳觀澄堅持要還俗,離開你掌控的範圍,讓你感到失控了。另一方麵,是因為嫉妒。
    正如衰老的畫聖吳道子因妒生恨,謀殺了少年天才皇甫軫,你也對觀澄的天賦感到嫉恨,不僅恨他有才,還恨他年輕,在你垂垂老矣的時候爆發出新的活力。看過他畫的《九相圖》,再看你畫的,連我這樣的外行人也能立判高下。
    洛陽那個不知名的大人物,其實並沒有委托你,而是直接委托吳觀澄來幫他繪《九相圖》驅魔,對吧?”
    這個渾身浴血的修羅也和陳師古一樣,雖然外表可怖,說話卻條理分明,冷靜異常,如刀鋒一般切中要害,層層遞進。
    依稀看到曇林麵如死灰,韋訓知道自己猜對了,扯著撕裂的嘴唇笑了起來,一邊笑傷口一邊流血。
    “可憐啊,那麽多年對著腐屍觀看,受那惡臭荼毒,為自己塑造出的大德高僧、丹青聖手、世外高人的形象,結果到老來被年輕的徒弟搶了風頭,這該是多麽絕望。
    你告訴我,三毒貪嗔癡的貪毒,就是追逐名、利、財一切俗世物質的貪欲,你追名逐利,斂財無度,並因此起了殺意,可以說是貪中之貪。偏偏你能說會道,最擅長蠱惑人心,為自己一切所作所為鍍金。
    想要抵擋這言語的陷阱極為艱難,哪怕陳師古、仇堅成那等高手,也會受你蒙騙,老陳當年饒你一命,是錯上加錯。
    你擅長用所知道的隻言片語編造成扣人心弦的故事,譬如那個《禪師度化修羅》,看似隱含禪機,其實細節根本對不上。我雖是陳師古的首徒,但從來沒學過《般若懺》,繼承心訣的傳人並不是我,而是另一個小家夥。你平日給人看相批命,玄而又玄,都是靠這項本事猜測的吧?”
    他慘笑道:“當時真應該聽她的話,不聽你這老和尚念經,也就不會落到這樣境況。她明明已經猜到所有行凶動機,我卻沒有放在心上……”
    整個腦海中轟轟作響,向來能言善辯的曇林卻一直保持沉默,韋訓心中疑惑,問道:“你怎麽不說話了?安靜的叫人起疑。”
    他目力模糊,蹣跚著再靠近些,直到五步內,才看清老僧的嘴唇其實一直在不停蠕動。
    韋訓愣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上幹涸的血跡上又添新血。
    “哦,原來我被觀川震聾了……也好,這樣就聽不見你胡說八道了。”
    勸誘、辯解、恫嚇、推諉、告饒,短短半注香內,曇林已經換了無數種求生話術,但韋訓始終不為所動,眼見他拎著那條瘮人的舌頭向著自己靠近,曇林眼前浮現出四十年前的靈水河畔,人頭亂飛,血流如瀑,陳師古拎著血劍朝他走來。
    這個更年輕的修羅緩緩念誦道:“日暮煙波江渚暗……難為你記掛這詩幾十年,陳師古死了,我就替他用日暮煙波掌送你上路吧。”
    韋訓貼近曇林,舉起手掌,忽然一笑:“世人說真正的佛菩薩身上有異香,你果然是尊偽佛,身上隻有快死的老人臭。”
    掌風輕輕飄落,如同天女散花,印在老僧瘦骨嶙嶙的胸口。
    第二個敵人除掉了。
    腦中渾渾沌沌,還依稀殘留著一個命令:毀掉壁畫。韋訓踹倒燈幢,燈油潑在屏風上,火苗悄然爬上木架。
    拎著曇林的屍體,韋訓踉踉蹌蹌地走向後殿罩房,近距離硬抗觀川的獅吼後,他不僅七竅流血,更失去了平衡能力,時不時要四肢著地奔行。
    將曇林的屍體扔進石灰坑裏,韋訓把作為證據的舌頭裝回觀澄的喉嚨裏,想了想,又掰開曇林的下巴,把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拔了出來。此人全身枯瘦衰邁,唯有一條舌頭鮮紅飽滿,看起來非常有活力。
    他對觀澄說:“你可以向師父訴怨報仇了,我拔了他的舌,他不能再欺騙任何人了。”
    離開之前,韋訓經過牆上的安魂鏡,隱隱約約在裏麵瞥見一個可怖的邪祟之物。驅魔鎮邪的獅吼聲把最後的偽裝撕破了,現在他終於淪為本來麵目,暗河之下肮髒凶殘的修羅。
    歸無常殿裏的火苗漸漸蔓延開,韋訓將觀川剩下的幾塊殘屍扔進火裏,轉眼看見牆角供養人的塑像。屏風倒塌之後,這尊木塑斜對著豔屍新死圖,仿佛一直注視著那幅巨型壁畫中的美人。
    他將木塑拽到,一腳踏碎了大殿裏最後一個和尚的腦袋。塑像座位下露出幾行小小的字:日月常相望,宛轉不離心,見君行坐處,一似火燒身。
    隨後,這幾行不起眼的字被淹沒在真正的火焰之中。
    離開烈焰四起的歸無常大殿,韋訓奔回蟾光寺本院,在夜色之中於廊上屋簷之間奔騰跳躍,一間一間禪房搜尋過去。
    視線已經模糊,眼中漫布血色;聽力也已喪失,嘴裏滿是血腥之氣;六識五感,剩下的唯有嗅覺。他不時趴在屋頂上嗅聞,想在微風中抓住一丁點特殊的香味。
    盂蘭盆夜,地獄之門洞開,亡魂在人間遊蕩,有人深陷噩夢,有人夜不能寐。無人出行,唯有牆上詭麗多姿的壁畫如神怪秉燭夜遊。
    一頭傷痕累累的青色鬼物悄然在古刹中穿行,尋找丟失的月亮。
    她在哪兒?被藏在哪裏?
    敵人……還剩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