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第 1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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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頂瓦片一塊接一塊消失,掀開足夠的空間後,一顆布滿血汙的青鬼腦袋探入洞中,不停嗅聞室內空氣。聞到那一絲尋覓已久的香氣後,他怔愣片刻,驚喜得渾身發抖,立刻擴大洞口,悄然鑽進室內,四肢並用順著梁柱無聲無息爬了下來。
    她怎麽會在這裏?
    這房間仍屬於上客堂區域,隻是處於角落,不如其他禪房寬敞豪華,屋門窗戶都從內閂上,算是防守嚴密。室內沒有其他守衛,青鬼放下警惕,順著香氣一路嗅聞,終於在窗邊找到了月亮的蹤影。
    在遠處幾乎看不清她的具體形貌,隻覺模糊視線中有一團皎潔的白光,他爬到咫尺處仔仔細細全身嗅了一遍,確定是寶珠沒錯。
    她沒有上床休息,和衣側臥在一張窄窄的貴妃榻上,臉頰枕著右手掌,做吉祥臥姿態,睡得安詳沉靜,好似觀音臥於蓮上,枕邊放著魚腸,亦是犀照。
    為何會在此安然沉睡?並沒有遭到囚禁?
    青鬼感到大惑不解,圍繞她爬行搜索了一圈,在貴妃榻旁邊的小幾上發現了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韋馱天塑像。
    啊,原來如此。
    她曾經站在韋陀的金剛杵下尋求庇護,而他也出言懇請這位同宗同姓代為守護。無論何時何地,韋陀總是忠誠地護衛觀音,哪怕隻是尚未得道的少女觀音。或許因為有這位真正的護法神在,寶珠才能安然無恙地渡過這個危機四伏的盂蘭盆夜。
    青鬼眯著猩紅的眼睛看向那尊小小的韋陀雕像,血濛濛的視線中,他仿佛看到韋馱天威武勇猛的身影越漲越高,平靜的麵容漸漸呈現出金剛怒目狀,無堅不摧的金剛杵似乎正向著自己戳刺下來。
    難道幻覺還沒有消失?
    啊對了,還剩下最後一個敵人……沉思片刻後,青鬼恍然大悟,為何韋陀會有這種防禦反應。此時此刻,正有一個危險嗜殺的修羅接近觀音,意圖侵擾她的安眠。
    三毒貪嗔癡,嗔魔被他親手撕碎,貪魔拔舌魂歸西天,最後的癡魔,要著落在他自己身上。
    癡者,為情所困無法自拔,妄念叢生,起諸邪行。
    今夜這場扭曲變形的心魔噩夢雖然是因為中毒而起,可是其中種種細節寓意,都出自他本身的欲望。心動之後,他內心深處生出無窮的卑劣妄念,甚至訴諸邪行,想要欺辱她,傷害她。縱然是夢,他確確實實動手了。
    殺掉觀川和曇林後,這座大蟾光寺中,對她而言最危險的人就是自己。
    現在,到了斬三毒除心魔,證心證道的時刻了。
    青鬼悄悄從她枕邊拿走魚腸,退後幾步,雙膝著地緩緩跪了下來。
    一陣銳利的刺痛從膝下傳來,遍體鱗傷之後,這陣錐心刺骨的疼痛仍讓他止不住顫抖。
    曇林道貌岸然巧言如簧,講述陳師古的往事未必全是真相。然而隻有一件事他沒有撒謊:陳師古和他的首徒確實不喜歡跪禮。
    麒麟膝——相學之中,武學奇才所擁有的七種清奇骨相之一。左右膝蓋下方各有一處凸起的尖銳骨片,擁有此相者天生矯捷,如驚鴻遊龍,稍加點撥,必能練成絕世輕功。
    陳師古從饑民之中買下他,就是看中他跟自己擁有同樣的骨相特征,很適合練武。骨相雖絕好,唯一的缺點就是跪坐的時候劇痛無比,譬如斷腿酷刑,難以忍受。他和陳師古並非全然的蔑視權貴傲慢無禮,實在是身體結構上就跪不下去。
    他仍記得年少時想要識字讀書,數次被師父毒打仍不改口,陳師古便命他跪在廊下,承諾如能堅持到天亮就教他讀書。
    折磨途中,他聽見陳師古憤世嫉俗地痛罵:“麒麟膝,相書上寫這是天命奇相,隻有遇到真龍天子時才能下跪。全是放屁!我曾見過真龍天子,跪著照樣疼得要死,這根本不是什麽麒麟膝,隻是不容於世的反骨而已!讀書之道,就是要磨平一身的反骨,擠進那條血淋淋的荊棘路,任宵小磋磨折辱。你想要讀書,就先試試靠這雙腿能不能堅持走下去!”
    最終,他沒跪到一個時辰就疼到昏迷倒地,從此再沒跟師父提過要識字。
    那時候年紀小不懂,陳師古所說的讀書,並非單純的閱讀,而是科舉入仕,晉身朝堂。如果曇林所說有那麽一兩分真話,陳師古年輕時也曾試著磨平一身反骨,進入全然陌生的世界,隻因為有不願離開的存在。
    如今,他自己心中也有了一個這樣的人。
    娑婆世界,如身處荊棘林中,心動則人妄動,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強忍膝下劇痛跪坐在寶珠麵前,以此克製邪念,韋訓拔出魚腸,將利刃放在身旁。以天明為界,如不能蕩盡心魔,證身證心,則劍斬修羅。
    從來沒有什麽精妙佛法能將修羅身度化為護法神,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覺悟懺悔。
    破曉的晨曦透進窗欞,鳥鳴啾啾,寶珠從酣眠中漸漸醒來,感覺自己出宮以後從沒睡得這麽沉過,甚至沒有做任何夢。淡淡的晨光映照下,韋陀菩薩雕塑的影子倒映在房間裏,大小仿佛一個真正的披甲武士,讓人感到特別安心。
    寶珠打了個嗬欠,眯著眼睛在貴妃榻上又蜷了一會兒。昨天夜裏來回奔波困倦不堪,她本想著和衣休息片刻再爬起來繼續探案,誰想一覺直接睡到天明,這小小的房間好似擁有結界,她連僧人們敲晨鍾都沒聽見。
    睡意朦朧地賴床良久後,寶珠發現身上蓋了一張薄薄的被單,心裏有些奇怪,天不太冷,人又太累,不記得睡前蓋過什麽。她睜開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房間陳設沒有任何變化,僅貴妃榻前殘留有一攤清水,水痕蔓延向門口,仿佛有個濕漉漉的人站在此處盯了她一會兒,給她蓋上被又出去了一樣。
    想起昨夜放生池裏的浮屍,這一下把寶珠嚇得夠嗆,頓時清醒過來,因為她記憶中非常清楚,為了安全起見,睡前把門窗全部閂好了。
    水痕大約幹了小半,看來事情已經過去許久,寶珠連忙從榻上爬起來,穿好鞋,匆匆向韋馱天道一聲謝,追著痕跡往門口走,心中疑惑這道水痕歪歪扭扭,路過的人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蹌。
    門閂果然是打開的,寶珠謹慎地開了一道門縫,朝外麵庭院張望。
    濕漉漉的少年光腳垂足坐在廊下,滴水的長發沒有梳髻,淩亂地披散在肩頭,仿佛穿著全身衣裳在溫泉裏沐洗過。
    寶珠震驚地打開大門,見韋訓不僅渾身濕透,還傷痕累累,鼻梁嘴唇都撕破了,雙手更是布滿擦傷,無一處完好皮肉,衣服雖然洗幹淨了,可是身上的傷繼續滲血,膝蓋上兩團血暈再次透衣而過。
    他就這樣一身狼狽守在門外,靠著一根蓮花柱睡沉了。
    這是怎麽了,難道有敵人來襲?為何她什麽都沒聽見?
    寶珠悄悄走了過去,聞到他身上傳來淡淡的薄荷和橘皮的清新氣味,看來洗得很是徹底。眼看他的睡顏疲憊無比,寶珠疼惜不已,伸出雙手攏在他臉上。
    韋訓被碰到受激,渾身一震醒了過來,眼神迷茫散亂,直到視線重新凝聚到寶珠臉上,才略微鎮靜了一點,試探著小聲呼喚:“寶珠?”
    “是我,你這是怎麽了?”
    寶珠看見他明亮清澈的眼瞳裏竟有些充血,不知他受了什麽樣的傷,更是憂心。
    夜裏證心的同時調息吐納,運功療傷,如今視力和聽覺略有恢複,韋訓不敢置信地盯著寶珠愣愣地看了許久,初陽照在她臉龐上,發際每一根細細的絨毛都反射著光芒,眼神中充滿了關切,才確認這是真實的她,而非幻覺。
    一陣強烈的疲憊和鬆弛感湧了上來,又摻雜了少許委屈,這一夜他喊了不知多少聲“寶珠”,如今才得到一聲真正的回應。百折不摧的意誌力到現在徹底告罄,再難控製心動,韋訓忍不住將臉貼在她光潔柔軟的掌心裏,輕輕地蹭了一下。
    寶珠隻覺得被一種無影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了心窩,整個人悸動到微微發抖,竟有種強烈的衝動,想把他摟在懷裏。
    平日一身的桀驁不馴,此刻臉上帶著傷,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真是可憐可愛極了。雖受往日教養強行克製住了這股奇怪的衝動,寶珠卻極為惋惜,心道倘若他真是一頭毛茸茸的猞猁該多好,定要把他摟在膝上親親摸摸,好生憐愛一番。
    心動神馳地遐想了半天,好不容易從這股悸動中定住神,寶珠急切地問:“你到底是怎麽受的傷?有敵人來襲嗎?”
    韋訓歎了口氣,苦戰一夜身心俱疲,竟不知從何說起。首先,要解決一個最大的疑問,他凝望著寶珠,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麽?”
    “你為什麽會宿在十三郎房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