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第 1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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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七郎懷揣著楊氏娘子的重金酬勞,依照她的囑托,急速趕往幽州送信,一路換馬不換人,晝夜兼程趕路。
過了洛陽後繼續向東行至衛州,再順著太行山脈北上,一路橫穿魏博、成德、幽州三鎮。渴了喝兩口溪水,餓了塞半片幹糧,困極了就上樹瞌睡一會兒,全靠一身功夫撐著。
天寶之亂後,代宗皇帝將安史降將李懷仙等人就地封為幽州等三鎮節度使,河朔三鎮逐漸成了地方割據勢力,朝廷難以控製,三鎮雖然名義上歸順長安,但自立節帥、不向朝廷納稅、自行任命官吏,多年來成為最頑固的藩鎮之患。
這三鎮互相之間也有宿怨,邊界之間重兵把守,比大唐與敵國之間的邊境防守還要森嚴。霍七郎軍戶出身,在民間江湖混跡已久,熟知這些兵將換防的規律,人也機靈,一路或賄賂,或蒙混,實在不行夜半闖關,終於在二十天內趕到了幽州境內。
越往北行,景物漸與中原不同,植被稀疏,氣候幹燥,起大風時砂礫刮在臉上如刀割一般,霍七郎心想這裏景色與她老家玉門關的瓜州有些相似,隻少了那漫漫黃沙。盡管戴著鬥笠,但她的臉和手依然黑了一層,路上風餐露宿沒空休整,從頭到腳都沾滿了塵土泥垢。
霍七郎心中暗忖,道路如此艱難,即便是有師兄韋訓護衛,楊氏娘子那般細皮嫩肉的嬌氣小姑娘,趕到幽州時估計也會累脫一層皮。
隨著氣候景色變化,風俗人物也與中原大相徑庭,百姓中混雜著許多胡人麵孔,民風慷慨豪邁,崇尚遊俠之風。霍七郎雖然是個女俠客,路人見她形貌颯爽,頂多投來幾眼讚賞的目光,並未引起過多驚奇。
她沿途騎馬打聽,遠見一座城牆高聳堅實的大城,南北綿延十裏,城門上方懸掛一塊黑底金字的牌匾。霍七郎不怎麽識字,隻認得三個點三個豎杠乃是“州”,心知此地便是目的地——幽州重鎮。
幽州城是幽州藩鎮的治所,節度使在這城中治理整個藩鎮,北方就是契丹、奚兩大強鄰,守衛格外森嚴,難以混入,霍七郎見已經到了城下,老實說是給刺史府送信的,門衛上下掃視,雖未口頭阻攔,但立刻派人通報,一個去往節度使府,一個去往監軍府。
霍七郎並不知道,自從天寶之亂後,幽州刺史一職皆由幽州節度使兼任,從未單獨設置,也沒有接受過朝廷任命。韶王李元瑛被朝廷強行派至此地,等於往節帥眼睛裏插了一根尖刺,說是就任,實為流放,地位處境都十分窘迫。
朝廷派來的宦官監軍使得到命令,若無皇帝敕令,韶王不得踏出幽州城一步,等於將他軟禁在城中。因此聽聞有人給刺史府送信,門衛先行通知節帥和監軍使。
霍七郎騎馬入城,見城市規模雖然不如長安洛陽恢弘,但依托隋朝開鑿的永濟渠溝通南北貨運,大街上人煙稠密,車水馬龍,也算得上是座富庶之城了,隻是作為邊陲軍事重鎮,街上許多兵將和輜重來往,給人一座大兵營的感覺。
她一路打聽到城東北,終於到了刺史府,卻發現當地無人這麽稱呼,而是稱之為“韶王府”。幽州已經幾十年沒有設置刺史,也沒有給李元瑛就藩的府邸,這座王府是購買征用了幾家大富戶的宅子打通了連在一起。
宏偉的正門緊緊關著,門前列戟十四杆,兩邊各站著八名親兵,彰顯著親王宅邸的威嚴。霍七郎並不打算驚動皇帝兒子,隻是來給楊氏娘子的兄長送信,於是繞到一旁,見有個角門開著,門口坐著幾個正在閑聊的部曲,聽口音是關中秦音。
霍七郎支著耳朵,聽他們壓著嗓子討論府內情況:
“聽說不肯吃藥,也咽不下飯了……估摸著也就今明兩天的事了。”
“若人沒了,我們這些親隨還能回長安嗎?”
“哎,誰知道呢……年紀輕輕,不該這麽早的……”
“水土不服,加上公主的事打擊……”
聽這幾嘴沒聽出端倪,霍七郎下了馬,抻抻衣服,麵帶笑容上前打招呼,詢問道:
“貴府內可有一位叫王英的郎君嗎?他妹子托我來送信。”
霍七郎曾問過為什麽楊行簡會有個姓王的兒子,楊九娘解釋說王英是她阿耶的義子,因此不同姓。這種事倒是常見,不怎麽稀罕。
門口這幾個部曲聽她是故鄉口音,頗為重視,但互相詢問,都表示沒聽過府內有叫王英的人,因此有些疑慮,又進去找了個識字的管事出來。
霍七郎從褡褳裏掏出精心保存的鯉魚函,縫隙處的泥封上蓋著楊行簡的私印。
那管事的不認識王英,卻知道楊行簡是王府的主簿,有品級的朝官,便客客氣氣請霍七郎進去了,派仆役牽了她的馬去喂,並奉上熱茶,請她在值班的長屋裏稍候,管事要拿鯉魚函去找他人詢問。
霍七郎笑著說:“寫信的人叮囑我,務必親手交給收信人,勞煩管事問到線索再來喊我。”
管事的見她風塵仆仆,頭發都打綹了,知道從長安到幽州一路艱辛,重視信函安全乃情理之中,就不再堅持,讓她等著,自己則去找家令請教,家令是一府的大管家,定有主意。
霍七郎喝了一口茶,發覺裏麵放了許多蜜糖,心道果然是王府,連門房的茶水都舍得添這麽貴的料。
她嚼了兩顆茶水中的棗子,越喝越覺得饑腸轆轆,想摸出些幹糧墊墊肚子,卻想起行李飲食都放在馬背上了。
從窗口看向庭院,不少人在整理白色旌旗,靈棚,鑲白邊的席子還有紙人紙馬等物,看起來像是在準備喪禮。她按捺不住好奇,端著杯子出門看了一會兒,見一個婢女正拿著笤帚驅趕庭院中聚集的烏鴉,便拉住她詢問:“府上這是有白事?”
那婢女瞧了她一眼,搖頭道:“隻是備著,人還在。”
霍七郎登時懂了。大戶人家的葬禮儀式極為繁瑣,若家族成員重病垂危,通常人還沒咽氣,家屬就開始悄悄地準備墓穴、壽材、壽衣等各種喪葬物品,免得事到臨頭忙手忙腳,失了禮儀,叫外人看笑話。
烏鴉叫凶,看來這韶王府中有一個重要人物已經進入彌留之際了。
茶剛喝了一杯,便見那個管事的領著個華服中年男子匆匆走來,急切地問道:“是楊主簿來信?說是給王英的?”
霍七見他五十多歲,保養得倒是很好,隻是須發斑白,看起來比楊行簡年紀還大些,不像是父子關係,她答道:“沒錯。王英人在哪兒?”
那中年男子急促地問:“信在哪裏?!”
霍七郎千裏迢迢送信,倒是不急於這一時,她慢悠悠地說:“不見人,就不給信。”
中年男子一愣,意識到自己失禮,連忙收斂態度,叉手一拱,誠摯道歉:“對不住這位驛使,我是李成蔭,韶王府家令,請問驛使如何稱呼?”
霍七一笑:“鄙人姓霍,名七郎。不是我無禮,寫信的人萬般交代我一定要親手交給王英。”
“沒錯,沒錯,楊主簿一向是很謹慎的。”
家令李成蔭上下打量此人,見她身著黑衣勁裝,腰間插三尺橫刀,雖滿麵征塵,髒得看不清模樣,但雙目如電如炬,掩不住一身剽悍英氣,是個飽經風霜的遊俠,並非那種能用言語威脅利誘的人物。
李成蔭略作思索後,決定帶她去主屋,於是親自擔任領路人,帶她往大宅深處走去。
霍七郎第一次踏入這般高門大戶,一切都覺得新奇,她原以為邊疆軍鎮會是簡樸粗陋之地,誰想有這等富麗堂皇的地方,比長安的大酒樓看起來更闊氣。
穿過幾重院落,來往的人除了奴婢、侍衛,還有些宦官打扮的長白閹人,見到家令路過,這些人立刻站定了向他行禮,這都是民間富戶家見不到的景象。
經過花廳時,霍七郎見廊下放著一具金燦燦的大棺材,仔細一瞧,竟然是金絲楠木的壽材,她心中一驚,這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用的,難道王府的主人要死了?
主屋前,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宿衛分列兩旁,手持長槍,一個年輕內侍見家令來了,馬上為他掀起門口軟簾,李成蔭並不進屋,命內侍去通報:
“請厲夫人出來說兩句話,就說我有要事相告。”
內侍隨即進屋,霍七郎趁機往裏瞧了一眼,沒看清室內人物,隻是門簾一掀一閉,一股香風撲麵而來,夾雜著濃鬱的煎藥味。
片刻之後,屋內走出一個身材微豐、舉止雍容的中年貴婦,衣裳甚是華貴,卻未施粉黛,愁容憔悴,雙目紅腫,顯然剛剛哭過。
她不滿地問:“有何事?”
李成蔭神態恭敬地道:“夫人,楊行簡楊主簿來信。”
厲夫人皺著眉頭說:“到這種時節,就別讓郎君更難過了。”
李成蔭卻曾得過主公嚴令,不敢隱瞞,堅持道:“既是長安的信,說不定有些別的消息,是好是壞未可知,還是請王過目後再行定奪。”
“好壞又有何妨,眼下人已經燈枯油盡,撐不住了……”話未說完,厲夫人落下淚來,她趕緊拿帕子拭去,恢複了嚴肅的表情,腰杆挺得筆直。隻是聽見頭頂屋簷上淒厲的鴉鳴聲,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霍七郎插嘴問:“王便是王英?他住這屋裏嗎?”
厲夫人瞪了她一眼,未置一詞,李成蔭解釋說:“楊主簿一向謹慎,讓驛使見到人才能給信,或許涉及機密,需在節帥派人來問之前讓王看到。”
厲夫人無奈,歎了口氣,點頭同意霍七郎進去。門旁的宿衛將領立刻上前,客氣地請霍七郎卸下兵器留在外麵,那將領三十出頭,手持一丈威,生得甚是勇悍。見霍七是個女子,不便親自搜身,就叫旁邊的內侍簡單往她身上摸了摸。
霍七郎心中越發疑惑,送個信而已,何須如此戒備?這個王英究竟在王府擔任什麽高級官職,怎麽比他爹楊行簡的氣派還大?
卸下兵器搜過身,終於能進屋了,霍七郎見這宏偉的主屋比許多佛寺大殿還要寬敞,內部空間用華貴的屏風分隔開,滿屋的家具擺設光彩奪目,瞧著讓人眼前發暈。
霍七郎曾經跟師父陳師古下過墓,雖不了解來曆,也知道每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奇異寶,不禁咋舌。又見案幾上擺放著許多新鮮果品,有許多見都沒有見過。
隻是剛到八月下旬,還沒到穿夾襖的時節,室內就點燃了取暖炭盆,伴隨著那股苦澀煎藥味,沉悶空氣中充斥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絕望氣息。
一群婢女和內侍屏聲斂息站著,其中還有兩名大夫模樣的男子,厲夫人揚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僅她和家令留下。
室內光線昏暗,主人的臥榻圍著綾羅帷幕,床前立著一具高大的屏風遮擋視線,左右兩座一人多高的鎏金蟠龍燈盞燭火黯淡,床上似乎躺著一個人,聽呼吸的聲音已經十分虛弱。
厲夫人走到屏風後跪坐下來,對臥床那人耳語了幾句。
李成蔭指了指臥榻,對霍七郎道:“請驛使將信拿出來吧。”
霍七郎向前走了兩步,遲疑地問:“你就是王英了?”
稍頃,屏風後傳來一個低緩而疲倦的聲音:
“對……我就是……韶王,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