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 1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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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為實,霍七郎終於明白了為何薛貴妃在世時是舉國共識的天下第一絕色,也理解了為什麽寶珠神情落寞地承認家裏僅有一個美人。原來繼承了母親傾世容顏的並非女兒,反倒是兒子。
她常年在殘陽院學藝,上麵壓著數個心黑手狠的師兄師姐,更有個不做人的師父陳師古,為了生存,早練就了八麵玲瓏的乖巧機靈。雖一時震驚語塞,但很快強行壓下驚愕之色,裝作平靜,上前走了幾步,來到床榻邊觀察,兩人互相對視片刻。
她一邊看一邊想,雖說易容術隨意性很大,無需原型也能隨便捏個臉,但女媧大神精心雕琢的傑作,自己縱是想破了腦袋也生造不出來,看著看著就入迷了。
家令性情急躁,瞧她猶豫不決,急切地追問:“能成嗎?”
霍七郎略一思索,沉吟道:“大王病體消瘦,我若穿上華服,或許能夠模仿,隻怕騙不過枕邊人。”
一時間,周圍陷入沉默,李元瑛緩聲道:“你還打算跟我的枕邊人有接觸?”
霍七郎登時醒悟,尷尬地輕咳了一聲,趕緊把他的大小老婆從腦子裏趕出去:“要是穿著寬鬆的衣服在外麵晃晃,完全沒有問題。”
家令和厲夫人喜見於色,詢問她需要什麽道具,霍七郎回答:“經濟點兒,一碗漿糊,加幾撮顏料就夠了;若是追求效果精細,不吝於花銷,得再添一套妝奩裏的脂粉眉黛等物。”
厲夫人立刻叫來采薔、采青兩名婢女前往東院,收集可用的妝奩之物,無論屬於誰的,全部拿來過目,力求顏色款式樣樣俱全。這兩人又叫了五個內侍協助,不一會兒叮叮咣咣瓶瓶罐罐弄來一大桌。
厲夫人自用的梳櫛等物乃來自波斯的金銀器。自天寶之亂吐蕃趁機入侵,致使河西十二州盡皆淪陷,自此通往西域的商路阻斷,這些外國來的器物便隻能經由海上運抵大唐,愈發增添了其珍貴程度。
隻是她年紀大了,也沒心情裝扮,脂粉的顏色不多。年輕人的妝奩之物則琳琅滿目,鬱金油、龍消粉、薔薇水等等都是從長安帶來的稀罕貨。
霍七郎心想這些都是內宅娘子們的心愛之物,不願奪人所愛,隻留下了幾種輕粉和胭脂供調色使用,又要了眉鑷、黛硯、粉刷、妝碟、銅鏡等工具,其他都請她們原樣送回。
典軍袁少伯看著這些人裏外忙碌,不明所以,低聲向李成蔭詢問:“這是在幹什麽?不是說公主幸存,派來驛使報信,怎麽,送這些女人東西是想收作側室嗎?”
家令壓著嗓子回答:“都不是,是替身。”
霍七郎頭一回拿到這麽多高級的易容材料,又有平生未見過的天下第一絕色為模板,支起銅鏡,振奮精神,坐在角落裏忙活了一個多時辰,認認真真塗澤出一張臉來,連眉毛都是從皮草上一根根拔下來用鑷子戳出來的,她卻不甚滿意,覺得沒有抓住本主的精髓。
但當她裹平胸部,穿上韶王的衣物,戴上玉冠,頂著這張去了憔悴之色、神采煥發的新臉出來,整座主屋仿佛被照亮了。李成蔭和袁少伯被江湖奇術震驚到無以言表,而厲夫人則當場落淚,心裏不知道他本人是否還能恢複到這種狀態。
李元瑛躺在床上,側過頭瞥了霍七一眼,又觀察過心腹們的反應,他沒表露出太多情緒,隻是帶著疲倦,低聲自語:“原來是這種樣子……”
與李元瑛的沉靜相比較,其他人簡直是心潮澎湃,知道公主派來這人可派上大用場。韶王重病期間,王府到處彌漫著絕望的氣氛,霍七郎的到來簡直是一劑起死回生的神藥,問題就是李元瑛本人還能拖多久。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隻能寄希望於他對公主的深厚感情,能夠支撐這個深陷困境的皇子繼續活下去。
霍七郎特意走到床榻邊,想向付錢的人展示自己的技藝確實值這個價。李元瑛卻轉過頭去,移開了視線,低聲道:“可以了,卸妝吧,還是那張帶疤的臉順眼。”
霍七郎一愣,突然意識到雖然韶王本人也擁有梳篦香膏等全套的男子梳妝用具,然而這堆金疊玉的大屋裏卻偏偏沒有一麵鏡子,仿佛他並不願意看到自己那張讓人失魂的麵孔。
替身和公主尚在人世的真相都是絕密,僅有李元瑛最親近的幾名心腹知曉。霍七郎身負重重機密,人又有些沒心沒肺放浪不羈的意思,眾人連番上陣叮囑她如何小心行事。
她草莽出身,目不識丁,一張嘴就露餡,做替身還有許多缺憾之處。住在韶王屋裏朝夕相伴,正好模仿他的舉止和聲音。
霍七郎卸下易容妝之後,厲夫人特地將她叫到一旁,囑咐了一些雜事:“郎君生病後夜不成眠,受不了丁點嘈雜聲響,別說值夜的人打呼磨牙,夜深時連旁人翻身走動的動靜都不堪忍受,所以如今隻有你一個人在屋裏值夜。他不會喊人端茶倒水,你盡量保持安靜,不要惹得他心煩頭疼。”
霍七郎道:“夫人請放心,我也練過一點兒潛蹤匿影的梁上功夫,保管大王注意不到屋裏有人。他到底生的什麽病?好好一個美人形容憔悴。”
厲夫人麵露不悅之色:“你不要在郎君麵前提及美醜的話題,他厭惡別人評論自己的容貌。”
“怎麽,明明生得那樣好看,自己卻不喜歡嗎?”
厲夫人心中湧起一陣酸楚,倘若一個人從十三四歲起就不斷遭受政敵詆毀,被評價為“無人君之貌,有禍國之相”,後又因此遭到無端猜忌,那怎麽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容貌。
此事造化弄人,但凡韶王像公主或者安平郡王那樣,長得跟皇帝有那麽二三分相似,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下場,或許早已經坐穩儲君的位置了。
她不願解釋這些惱人的私事,隻告訴霍七郎:“郎君罹患頭風,還有些鬱症,因此你多跟他聊一聊公主,哪怕點滴小事,他也樂意聽。”
霍七郎立刻應承下來,心道別說端茶倒水,幫他更衣沐浴也是不在話下,就看他本人願不願意了。
厲夫人命人給她準備一張窄榻,以供值夜休憩之用,霍七郎婉拒了,聲稱怕離遠了聽不見主上夜裏的動靜,睡在他床邊腳榻上就可以了。自己練過功夫,即便宿在樹枝上照樣能熟睡,並不在乎臥榻優劣。
厲夫人心下略感寬慰,索性將自己的整套波斯黃金妝具盡數贈予她了。
韶王罹患重病,藥石已然罔效,無論是去憫忠寺燒香祈福,還是請巫醫來念咒驅邪,全然沒有半點療效,隻盼公主派來的這個遊俠能有些玄學上的助力。
是夜,霍七郎和衣躺在韶王床邊的腳榻上,琢磨到底怎麽才能達成畢生心願。畢竟此人身份高貴,不是能隨意對待的撩撥對象,稍微用強,又怕把他弄死在病榻上。
自戌時熄燈,直至子時更聲傳來,快兩個時辰過去了,她聽見李元瑛輾轉反側,始終沒能睡著,不時傳來輕微的咳嗽聲。厲夫人說他嚴重失眠,果然不假。
她撐起胳膊,抬頭問他:“你想喝水嗎?”
重重錦帳之中一片靜謐,若非霍七郎耳力強健,會誤以為他剛好在此刻睡著了。
過了許久許久之後,錦帳內的黑暗中又傳來幾聲咳嗽,繼而傳出一聲幽微的問詢:
“她如今行至何處了?”
霍七郎怔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所問的乃是妹妹的行蹤動向。
她若有所悟,認真答道:“按照她們的腳程快慢,大約該到洛陽了吧。寶珠說過一回,她出發時匆忙,沒帶妝品,如今隻有一塊木炭畫眉,想去洛陽城購置脂粉。”
詫異的聲音傳來:“隻有一塊炭?!”
霍七郎淺笑一聲:“那大概是我師兄促狹,故意逗她的。”
錦帳內又靜默了一會兒,李元瑛道:“如此落魄襤褸,想必她一路上會時常啼哭吧。”
霍七郎聽他言語中難得流露出情緒,安慰道:“這小娘子頗有意思,哭是哭,卻並不妨礙她馳騁縱橫,大殺四方。”
她心想反正李元瑛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把玉城之戰去掉了前因後果,當作說書人的傳奇故事為他講述了一遍。尤其是寶珠苦戰之後矢盡援絕,以門楣上辟邪的風水箭射落羅刹鳥頭領的那一段,講得驚心動魄。
最後結語說:“我在下圭縣初遇她時,她曾哭訴說人生已經跌落穀底。我給她卜了一卦,告訴她跌落穀底時,隻要人沒摔死,之後就隻能往上走了,未必是壞事。如今她在江湖中綽號‘騎驢娘子’,乃是名噪一時的武林新秀,不世出的神秘高手,當真風光無比。”
李元瑛聽過這一句“人跌落穀底時,隻要人沒摔死,之後就會往上走”的淺白之言後,沉默良久,其後喃喃自語道:“時過於期,否終則泰……”
霍七郎聽不懂他這句話的來曆,隻感到他語氣和緩,似乎沒那麽沉重了。
又過了片刻,錦帳內的呼吸聲逐漸舒緩從容,人已經淺淺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