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 1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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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去歲抵達幽州,在大唐疆域的最北端捱過了一個苦寒冬天,距離李元瑛開始起病,至今已經有九個多月。
剛開始,他隻是輕微頭疼,易感疲憊,但行動如常,新年元日時,尚能騎馬踏雪到憫忠寺上香。遭受到近乎致命的政治打擊,任誰都會憂憤不已,當人情誌不舒,氣鬱失暢時,引發些許軀體疾病亦屬常見。除了厲夫人和於夫人兩位乳母外,連他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隨著時間推移,頭疼日漸加劇,影響到飲食和睡眠,長時間失眠耳鳴,食而不化,甚至見風見光和嘈雜聲響都會讓病情加重。
隨行的大夫和幽州的名醫會診後,認為他是遷居引起的水土不服,以及李唐皇室世襲之疾——頭風症。
頭風這毛病頗為難纏,青少年時通常不會發作,待一定年紀後方才顯現。發作起來頭疼欲裂,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使人逐漸衰弱,無力正常生活。
諸多皇族宗室都罹患此病,尚無良好的治療手段,左右不過是免於勞累,慢慢靜養。而後,長安傳來胞妹驟然薨逝的噩耗,給了李元瑛精神上致命一擊,令他徹底垮了下來。許多人揣測,韶王瑛的下場便會像許多被流放的臣子那般,“鬱鬱而終”。
厲夫人見他願意主動進食,心中甚是歡喜,她深知李元瑛的心思,遂撤走仆人,讓霍七郎搬了個月牙凳,隔著屏風坐在床榻之前,仔細詢問道:
“你見到公主是在何處?她身子康健嗎?吃穿用度如何?有幾個侍女陪伴?”
霍七郎回答道:“在關中下圭縣見過一回,出了潼關又在靈寶縣見過一回。要說吃穿用度,雖然不如王府,也有兩三身好衣裳倒換。一尺大的胡餅,夾著羊肉她能吃一個半,騎驢挽弓,生龍活虎。要論身強體壯胃口好,倒是當妹妹的贏了。”
屏風後傳來李元瑛的輕笑聲,厲夫人臉上也泛起笑容,嗔怪道:“郎君未得病前,亦是擊鞠高手,能馴服烈馬的。不過要說根基底子,確實是公主更好一些,郎君畢竟胎元不足。”
李元瑛生於戰亂年間,貴妃懷胎之際飲食不周,他生下來瘦瘦小小,逃難途中連個奶媽都尋覓不到,是薛貴妃親自哺乳撫養,此等情形莫說在皇室中絕無僅有,即便是許多富戶的娘子都沒有如此辛勞的。
及至寶珠降世時,梁王已然登上帝位,貴妃錦衣玉食養在深宮,才孕育出一個飽滿如珠的嬰兒。正因為自幼生活在母親身邊,兄妹二人與生母的關係比其他皇室母子親近得多,兄妹之間的感情也更深厚。
家令插話道:“公主向來最愛駿馬,怎麽會騎著一頭驢?除了楊主簿和你師兄,她還有別的護衛嗎?”
霍七郎道:“有個最小的師弟,是個沒成年的小沙彌,此外就沒有別的隨從了。我這一路換了五六次馬,不趕時間的話,確實是騎驢更便捷穩當。那個姓楊的老丈日常穿白衣,打扮成商人模樣,趕著一輛牛車,也沒有騎馬。”
李成蔭讚揚道:“楊主簿如此低調,想必是為了隱藏身份保護公主。”
厲夫人歎息:“公主在宮中時奴婢如雲,如今僅有二三件衣裳,身邊一個婢子都沒有,不知道她日常如何梳頭穿衣,真是太委屈了。”
霍七郎回想當時相處,寶珠的花銷穿戴皆是富裕人家娘子的水準,誰知在皇室眼中,竟已到了委屈的地步。或許在皇宮裏,這些人都需得打造個金殼子裝起來吧。
入府之後,至今沒有見過韶王的麵,雖說病中,藏得比閨閣娘子還嚴實,人少言寡語,聲音卻很動聽,不知到底長什麽模樣。想起寶珠說她全家隻有一個美人,應該是指薛貴妃孕育的三兄妹,倘若長子被皇帝連累了容貌,就實在浪費了這把好嗓子了。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聽到房頂上傳來群鴉淒厲的鳴叫,緊接著門口的內侍尖著嗓子大聲宣告:“王妃到!”
家令立刻起身,示意霍七郎趕緊站起來,並豎起手指提醒她切勿亂言。
內官通報之後,打開大門掀起軟簾,一位身量苗條的年輕女子款款步入室內,看年紀不過二十出頭,服色和首飾頗為素淨,一張小巧的臉上五官平淡,未施脂粉,隻淡淡地描出一對婉順的峨眉。
四名婢女緊隨其後,其中三人各自捧著扁扁的桐木盒,另有一人手裏收著把大油紙傘。霍七郎記得方才還是晴天,特意往外瞧了一眼,卻未見下雨的跡象,心中不禁略覺疑惑。
崔王妃儀態端莊,步態輕盈地走到屏風前襝衽行禮,柔聲道:
“妾令容拜見郎君。聽聞郎君貴體有所好轉,可稍進飲食,特來探望。”
厲夫人和家令向崔王妃行禮,但互相間並未交談。王妃的婢女欲將盒子轉交,但室內沒有別的仆人了,遂將三個盒子打開,內裝男子日常服飾,由裏至外般般俱全。崔令容接過一盒,恭敬地雙手奉上。
霍七郎見這位王妃雖然容貌不出眾,但雙手生得很漂亮,修長如春筍,指尖圓潤,沒有留長指甲,隻是不知為何略顯紅腫,好像做過許多漿洗縫補的家務活,對她這樣身份尊貴的女眷來說,稍顯粗糙了些。
厲夫人雖不喜崔王妃,但應有的禮儀必須具備,稱讚一番後,從崔令容手中接過桐木盒,端到床榻邊讓韶王過目。
李元瑛淡漠地說:“王妃操持家務辛苦了,以後做衣裳的活計交予婢女即可,我恐怕穿不了多少了。”
崔令容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再開腔已經有些許哽咽之意,道:“郎君的起居飲食皆由厲嬤嬤照料,妾所能做的也僅是針線上的幫扶,懇請郎君莫要再拒絕此事。”
李元瑛冷冰冰地道:“幽州氣候惡劣,並不養人,你亦是體弱多病之身,不要再繼續耽擱了,趁入冬之前,回長安去吧。”
崔王妃神色一凜,咬緊牙關,斬釘截鐵地道:“妾不同意和離。若強要妾離開幽州,除非義絕。”
家令李成蔭知道去年韶王收到赴幽州就任的詔書後,曾向崔王妃提出過和離,讓她斷絕關係回娘家以免受牽連,但崔氏堅決不肯,一定要跟隨到幽州來。
當年二人成婚時,崔令容的父親官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乃是支持李元瑛的力量。然而崔相年邁,三年前病故後,清河崔氏見風使舵,崔令容的幾個叔父、兄長與韶王府漸行漸遠,甚至有人改投魏王門下,堪稱背信棄義之舉。
因朝政結合,又因朝政反目,這兩人感情不睦,大半緣由自這個背景。然而無論李元瑛如何冷淡疏離,崔氏都不肯和離,來到幽州後的生活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她仍堅持履行妻子的部分職責,旁人看著也頗有些可憐了。
崔令容陳請道:“妾雖無寵,但並非善妒之人,請郎君將景氏接回府中,妾絕不敢有半分阻攔,必以禮相待。”
李元瑛不為所動,言簡意賅地道:“我自有打算。王妃請回吧,我累了。”
厲夫人走出來向崔令容行送客禮,因為身邊侍女和內官都在外麵,便向霍七郎遞了個眼色:“去幫忙拿衣服。”
霍七郎正在旁邊聽得興致盎然,走上前接過婢女手中的桐木盒,與崔令容擦肩而過時,她突然仰起頭,向霍七郎投來兩道憤怒至極的灼熱目光。
“聽聞有新人至,郎君的病才有了好轉。”
崔令容低聲喃喃著,重重地瞪了霍七一眼,帶著婢女們轉身離去。
霍七郎微微一怔,心中暗忖,王妃雖說容貌尋常,然而這烈火般的眼神點燃了那份平庸,使其平淡的麵容煥發出別樣的生動,平添了幾分鮮活明豔。
這種眼神霍七郎往昔時常得見,乃是一種名為嫉妒的仇恨。她向來懂得獨特之美,並沒有為此反感,反而頗為欣賞崔王妃那激烈的情緒,目光一直追著她倔強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見。
待崔令容遠遠離去之後,霍七郎忍不住對屏風後的李元瑛道:“你這大老婆的眼睛生得倒是挺美。”
這讚賞的話語帶著一種怪異的語氣,讓室內另外三個人都覺得很是違和,又不知到底何處古怪。
李元瑛一言不發,家令不得不出聲嗬斥:“七郎不得無禮,日後要尊稱她為王妃,更不能在大王麵前你呀我呀的。”話一出口,他心想,這女遊俠為什麽起了個男人名字?
霍七郎充耳不聞,開始浮想聯翩。韶王府中不僅收入頗豐、食宿俱佳,還有眾多美貌女子,王妃姝色獨特,侍女俏麗可愛,侍衛們亦是皇家精挑細選,個個體貌端正,有一兩個尤為俊俏的,大可以撩撥一番。此處雖不如長安那般繁華熱鬧,待遇卻如同置身福窩之中。
她越琢磨越是歡喜,心想托韋訓的關係才得了這份美差,師門情誼自是要回報的,等他以後病死了,自己定然要在他墳頭上多燒兩把紙錢。
厲夫人從桐木盒中拿出崔氏帶人縫製的衣裳,見針腳勻淨細密,李元瑛病得兩三個月不能外出,外衣的刺繡亦沒有半分敷衍。
厲夫人心想,倘若他們夫妻有一兩個子息,關係也不至於僵到如今這般地步。清河崔氏背叛之後,弘農楊氏提出聯姻,誰知道那小娘子又早早病故。事到如今,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兒竟似要絕嗣了。
李元瑛吩咐道:“西院的供養不得敷衍,隻是盯著不許往長安傳遞消息。”
家令李成蔭即刻回應:“是。”
李元瑛又向霍七郎發問:“寶珠的信上提到你有驚人業藝,詳述是什麽值得我重金雇你。”
霍七郎想了想,漫不經心地道:“刀法還算湊合,拳腳勉勉強強,會點兒輕功,總之武藝比較稀鬆平常。葉子戲和樗蒲玩得倒是挺不錯……”
她見家令翻了個白眼,趕忙說:“我也學過一點摸骨看相之術,不過你們已然是貴相中的貴相,似乎沒必要再相麵了吧?”
厲夫人道:“你隻要住在此處,每日跟郎君聊一聊公主的事,為他紓解鬱氣,多進飲食,便是天大的功勞了,別的都無需你勞神。”
李元瑛卻道:“如無必要,她不會特意寫上這一句。”
霍七郎腦筋一轉,道:“我還學過些改頭換麵的易容功夫,不過限製頗多,除了賭輸了錢逃債,也沒派上過什麽大用場。”
厲夫人和家令互相對視一眼,兩人同時萌生出一個念頭,厲夫人旋即從桐木盒中取出一件嶄新的錦袍遞給霍七郎:“穿上試試!”
霍七郎見這衣裳極為華貴,少說也值上百貫錢,隻可惜是絳紫色的,看龍紋形製,外麵當鋪恐怕不敢收。她笑著湊趣道:“是賞我了嗎?”
厲夫人板著臉說:“如能事成,想要什麽衣裳得不到?”
霍七郎立刻將錦袍套在身上,雖沒有束上腰帶,卻依然顯得很合身。
家令命令:“轉過去轉過去,看看後麵。”
霍七郎依言而行,厲夫人和家令圍著她仔細端詳,一個是女生男相,一個是男生女相,輪廓與身材確實有九分相仿,縱然是從小接觸的厲夫人,隻看背影也容易混淆。可惜正麵蒙混不過去,畢竟性別不同,臉上還有一條極明顯的大傷疤。
厲夫人惋惜地道:“遠遠地瞧著輪廓或許還成,二十步內就知道是替身了。”
事到如今,霍七郎已經隱約猜到他們的想法,道:“如果身材差不多,我有辦法將臉改得跟原主一模一樣。不過要模仿舉止和聲音,得接觸一兩個月反複揣摩練習。”
聽聞此言,家令兩眼放光:“如能成事,公主真是天降的福星!大王,能否允許……”
隻聽李元瑛輕聲說:“將屏風撤去吧。”
茲事體大,家令出去叫來韶王的心腹,宿衛將領典軍袁少伯,兩個人親自動手抬起屏風,往旁邊挪動了一丈。
李元瑛病重之時,見風見光都會劇烈頭疼,故而日常以帷幕覆窗,床榻前放著屏風遮擋。
他肩頭披著件群青色襴衫,半倚在軟緞靠枕上,撤去屏風後,光線頓時變強,他抬起消瘦的手遮著美目適應了一會兒,過了片刻才皺著眉頭放下了。
霍七郎臉上本來掛著放蕩不羈的瀟灑微笑,看清韶王的形貌後,笑容漸漸消失,半晌說不出話來,唯有沉默。
她沒念過書,胸無點墨,雖在酒肆中聽過許多大詩人頌揚絕色佳人的名句彈唱,此刻卻是半個字都回想不起來了,有心說些奉承的話撐撐場麵,奈何喉嚨發幹,茫然若失。
李元瑛平生見此情景不知多少回了,懶得嘲笑或者訓斥,隻是漠然地等著她回過神來。
不知為何,霍七腦海中浮現出的是許多年前行軍途中見過的勝景。群青色的天空之下,祁連山脈的巍峨冰川矗立在遠方,冰山尖頂白雪皚皚,閃爍著銀色光芒,淩冽刺骨的雪水淙淙流過,傳來碎冰相撞的清脆聲響。
恰似當年不知如何形容那幅絕景,最終,她和那時一樣,笨口拙舌地感慨了一句:
“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