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第 1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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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元瑛的每一天,皆從服藥開始。
    厲夫人唯恐有人暗中對他下毒,故而醫師們煎藥都在大屋一角進行,由她心腹的內侍婢女們嚴格監督。根據皇家傳統,藥煎好出汁後,分作兩份,開藥的大夫先飲一碗,以證明無毒,厲夫人自己再嚐嚐冷熱,方可給韶王服用。
    霍七郎輪值時閑來無事,便坐在一旁觀看他們忙活,權當解悶。
    日常侍奉韶王的大夫共有兩位,一名姓呂名慶光,乃是幽州本地名醫;一名姓朱名敏和,是從長安帶來的隨身醫師。這兩人各自帶著兩個學徒,六個人研磨、浸泡、煎煮,從早到晚忙碌不休。
    霍七郎很快發現兩名大夫職責不同,朱敏和負責的湯劑是治療頭風的,除了天麻、川芎、白芷等頭風症常用藥,還輔佐以人參、鹿茸、燕窩、石斛等貴重滋補藥材。
    因為每煎一碗藥,他自己得先喝一碗,朱敏和整個人補得滿麵紅光,神采奕奕,看起來再加一把勁兒就能登仙了。
    可惜病人本人厭食嚴重,飯都很難咽下去,藥汁也隻能飲下幾口,喝多了反胃。因此雖然耗費巨資,療效幾乎等同於無。
    呂慶光大夫的分工則截然不同。他那邊帶著五個大藥箱,每個藥箱都有十幾個抽屜,合計七八十種藥材,堪稱應有盡有。
    呂慶光如同煉丹的方士一般,除了兩三種固定的藥基,其他搭配便以一種很隨意的態度,往藥釜裏麵添加幾味藥材,藥煎好後自己也不試服,隻由內侍端過去讓李元瑛聞一聞。
    他聞過之後搖搖頭,碗裏的藥汁就倒掉了,誰都不喝。呂慶光在紙上劃掉這種配方,下回再換方進行微調。
    霍七郎看著心裏納悶,這天潢貴胄不僅吃飯有“看菜”,連服藥都有“看藥”。她問呂慶光這聞藥到底有何療效,對方謹慎地說大王心中有數,自己隻是個煎藥的,不便過問。
    除了這兩名常駐醫師,還有幾位幽州名醫也時常上門為韶王診脈和針灸。他的病情始終不見起色,醫師團隊壓力頗大。雖然韶王支付診金慷慨大方,但有萬壽公主的例子在先,給皇室看病,一不小心真要掉腦袋的。各種治療方案力求穩妥溫和,不敢下絲毫狠手。
    頭風治不好,鬱證也治不好,不能治本,治標也可以接受。
    針對他嚴重的頭疼失眠,朱敏和曾提出使用安神湯緩解,但安神湯配方中的朱砂、雄黃、鉛霜都是煉製丹藥的原料,服用後一時能昏睡過去,時間長了就醒不過來了,以毒攻毒,自損八百,因此一直沒有執行。
    曆數李元瑛的種種症狀,雖無致命絕症,卻在綿延不絕地承受零碎折磨,霍七郎倒是明白了拿到鯉魚函之前他為何要絕食,要不是得知妹妹幸存的消息喚回求生欲望,還不如一了百了餓死算了。
    當夜他結束沐洗後,所有人都退出主屋,讓室內保持絕對安靜。
    李元瑛看了一會兒書,讀兩行就感到頭暈目眩,需要歇息片刻,燭光鋪在紙上,字跡是重影的。再堅持下去,連卷軸也拿不住了,隻能放棄。
    霍七郎想起厲夫人走之前的叮囑,試著讓他臨睡前再多服點藥,便掀開爐子上的聯甗,三個蒸鍋裏麵分別放著各種精心準備的粥羹和糕餅,可惜徒勞,他從來沒吃過。
    霍七郎隻當是值班的宵夜,先捏了一塊豆沙餡透花糍塞進自己嘴裏,接著取出藥碗,端到李元瑛麵前。他注視了許久,勉強抿下兩口便推拒出去,歎道:“我已經嚐不出味道了。”
    霍七郎從他手裏接過碗來咕咚灌了一口,藥汁下去半碗,舔了舔嘴唇道:“有點人參味,倒是不難喝。”
    “如果味覺衰退,那麽嗅覺可能也不準確了。”
    說完這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李元瑛沉默了一會兒,命令道:“你去拿呂慶光的藥釜來,聞一聞剩下的藥渣。”
    霍七郎摸不著頭腦,依言而行,拿到藥渣回到床榻邊複命:“就是普通的煎藥味道。”
    李元瑛摸到枕邊的玉匣打開,從裏麵取出一個竹青色的浮光錦荷包。那匣子是他放置重要物品的容器,日常內侍們更換臥具時,這個玉匣由厲夫人捧在懷裏親自保管,從不離開他的視線,裏麵也盛著寶珠寄來的鯉魚函。
    荷包的用料和刺繡均精美典雅,隻是看起來顏色略顯陳舊,絲緞的光澤不再,似乎使用過很多年了。
    “你聞聞這個,再跟呂慶光的藥渣對照。”
    霍七郎意識到這應該是極為貴重的物品,小心接了過來,解開荷包係帶,發現裏麵裝著的並非什麽奇珍異寶,隻是些不起眼的普通泥巴。她湊上去仔細嗅了嗅,土腥氣中確實夾雜著淡淡的藥味。
    對比藥釜中的新鮮藥渣,她思索了一會兒,說:“隻能分辨出兩種東西都含有三七和仙鶴草。”
    李元瑛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並沒有報多大希望,神色平靜拿回荷包,重新收進枕邊玉匣之中。
    霍七郎疑惑地道:“三七和仙鶴草都是止血的藥材,跟大王的病症對不上啊。”
    李元瑛低聲道:“那不是我的藥。”
    霍七郎心道怪不得你一口不喝,聞一聞就倒了。她照實說:“其實口服湯劑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壓傷口,在靠近心髒的一端捆紮布條,盡快縫合,才能真正止住。”
    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身上比劃,江湖人士免不了頻繁受傷,各門派都有治療外傷的獨到手段,陳師古常與屍首打交道,對人體內部結構很精通,更是精研此道。
    “要說炒製過篩的觀音土壓在傷口上確實有收斂止血效果,然而那荷包裏的隻是普通的庭院泥土,這麽用隻會讓傷口惡化。”
    李元瑛認真聽了一會兒,眼神愈加黯淡,隻說了一句:“可惜不是體外出血。”
    霍七郎遺憾地說:“是內傷?那就有些麻煩了。”
    她心道:呂慶光煎藥這麽隨意,原來是因為沒有固定的配方,他參照這泥土中的氣味反複嚐試,隻為了對照吻合,找出泥土中的藥方。
    那又是誰會把湯藥跟泥巴攪合在一起?他為什麽將這一袋泥土當做寶物一樣收藏起來?
    霍七郎又提出幾種外傷導致內出血的情況,但李元瑛卻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沒有接話。他眼神憂鬱,透著無數次嚐試卻隻有失敗的疲憊,揮手叫她拿走藥釜。
    更深露重,香漏已至亥時,又到了該躺下卻怎麽也睡不著的時刻了。李元瑛想脫下外袍,卻解不開玉帶的帶扣。
    自重病以來,他的指尖逐漸變得麻木,難以做出精細的動作,甚至握筆寫字都會變形。他不禁心灰意冷地想,自己還能堅持到寶珠到來的時候嗎?
    反複嚐試了幾次都不成,他隻能發號施令:“你來幫我更衣。”
    霍七郎聽到這話,頓時興奮起來,抽出巾帕擦了擦手,將腰間橫刀帶鞘抽了出來,靠在案幾上。
    在這夜深人靜之際,李元瑛隔著屏風,看見她緩緩抽刀的剪影,不知怎得,突然感到一莫名的寒意,本能覺得叫她來幫忙並非明智之舉,立刻懸崖勒馬,再三努力,終於及時把帶扣扯開了,旋即喝止道:“不用了!”
    霍七郎從屏風後探出頭來,帶著惋惜的語氣問:“大王不需要服侍了?”
    李元瑛已經將錦帳合攏,嚴嚴實實把自己的身影遮住了。
    帳外傳來響亮地一聲“嘖”。
    李元瑛心中泛起一絲不解,本來心腹們將她安置在侍衛長屋之中,自己還略覺不妥,但近日據袁少伯的觀察,新來的人已經迅速融入宿衛隊,她對行伍紀律和生活十分熟悉,似乎是當過兵的人。不僅如此,還與追隨他多年的死士們兄弟相稱,混得如魚得水。
    雖有易容術能夠改頭換麵,顛倒乾坤,她卻無意女扮男裝,甚至臉上的疤都不屑於遮蓋。隨心所欲,無所顧忌,向這世間露出自己的真麵目,是一種他難以想象的自由。
    不知是否江湖人士都這般特立獨行,她雖然經常說些荒唐怪話,偶爾散發出的侵略性,卻比許多野心勃勃的武將還強烈。那麽,要以駕馭武將的手段啖以重利嗎?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更重要的,需要繼續推進的計劃,身安而後道隆,如今最拖累的就是這具軀體……
    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過,意識已然疲倦至極,思緒支離破碎,就是不肯讓他安歇。
    被錦帳包圍的床榻仿佛一葉孤舟,將他放逐在無邊無際的太虛之中,僅有大殿屋頂上偶爾傳來的一兩聲鴉鳴打破夜的寂靜,證明這依然是人間。
    霍七郎躺在腳榻上陪伴,知道他睡不著,出聲問:“需要我上去把烏鴉趕走嗎?”
    李元瑛悶悶地道:“不用。它們是不拿薪俸的衛士,假如有人在房頂上窺探,烏鴉會發出預警。”
    霍七郎心想這確實是個好辦法,好奇地問:“是誰會在夜半偷聽?”
    “長安、幽州、甚至府內……”一切都在敵人窺視之下,所以他才需要雙重身份。
    鳥類在夜間同樣需要睡眠,不若白天那邊聒噪吵鬧,然而夜靜更深,偶爾的一聲便顯得格外分明。
    霍七郎嘀咕道:“還挺煩人。”
    在黑暗中瞪著床帳頂棚,李元瑛下意識將手搭在枕邊的玉匣上,似乎能從中汲取無形的力量,支撐自己繼續戰鬥下去。那是仇恨的力量,以及親情的力量。
    烏鴉雖醜陋,但有一樣他遠比不上的長處,‘雛既壯而能飛兮,乃銜食而反哺。’烏鴉母親哺育小烏鴉,而小烏鴉長大後會反哺母親,回饋養育之恩。除非母親先自己而去……
    霍七郎枕著自己的胳膊,忽然發笑:“大王這日子看著衣食無憂,可是屋頂上一群烏鴉盯著,門口一群黑衣烏鴉值夜,倒像是被獄卒牢牢看管起來,不得脫身自由。”
    黑暗中,李元瑛慘笑著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