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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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王的外宅坐落在城東燕都坊,在他病重以前,每個月都要過去住七八天。如今病榻纏綿,已經有三個月沒有出過門,但王府與外宅的來往從未中斷。
    有時是家令李成蔭差人去送財物,有時候是外宅派人來探望韶王病情。今日來的兩名婢女采露和采蓮,聽名字就跟厲夫人的侍女們同出一轍。拜見過李元瑛後,采露從包袱中取出三套裏衣,說是禦賜的絹帛所裁,天氣漸寒,為大王添衣。
    女眷們親手裁製衣物,作為心意贈予情郎或夫君,是最常見的事,厲夫人收下衣物,輕聲向兩人打聽:“於夫人那邊一切安好?缺不缺什麽東西?”
    厲氏和於氏皆為韶王的乳母,兩人常年搭檔,關係融洽,時常互贈禮物。
    采露答道:“別的不缺,請問這邊還有沒有京城帶來擦手的乳脂?做針線時手太幹,容易刮絲。”
    幽州的氣候比長安幹燥許多,保養皮膚需要消耗更多麵脂和口脂。厲夫人說:“最後一批已經給了西院,我著人去市場采購了些當地貨,質地粗糙了些,湊合著用吧。”
    采蓮笑道:“西院仿佛是用這些東西來下飯,向來比我們用得快許多。”
    厲夫人正色道:“莫要抱怨,她們要做的針線活也比你們多。”
    李元瑛難得從床上起來,坐在案幾前查看外宅送來的信,為避免發出嘈雜聲響幹擾他,她們說話又輕又快,霍七郎雖無意旁聽,但耳力過人,這些對話依然清晰鑽進耳中。
    她心裏頗有些遺憾,本以為入職王府能過些風流快活的日子,誰想從上到下管理極嚴,散值後想去內宅隨意逛逛都不可得。否則以她往日的作風,現在也該有幾個小娘子主動做些巾帕荷包來贈送了。
    至於男子,李元瑛本人在此,別的備選就都瞧不上了。再說男人的嫉妒心遠比女子強烈得多,手段也更激烈,自從她臉上被劈了這一劍後,行事不由得收斂了許多。
    這幾日她又模仿韶王易容過兩回,但在他的心腹看來,精氣神過於充足,氣質也太野性了,乍一看是不易分辨,仔細觀察片刻便覺得舉止異樣,更別提一開口就會露餡的問題。因此除了值夜擋煞,也並沒有派上過什麽用場。
    每日固定時間,內侍通報王妃來請安。崔令容進屋後,瞥見采露和采蓮,便知道是景氏那邊派人來訪。
    她假裝沒有看見,不動聲色來到李元瑛跟前行禮問安,道:“郎君今日精神似乎健旺了些。”
    李元瑛眼底掛著長期失眠的青色,說好,狀況並未有好轉;說壞,也沒有要立刻身故的跡象,最終隻淡淡地應了一聲。
    崔王妃上前兩步,走到案幾前為他斟茶,動作稍顯生澀。李元瑛見她雙手皮膚發紅,欲言又止,兩人在一種尷尬而陌生的氣氛中相處了片刻,崔氏便主動告退了。
    臨走時和往常一樣,她將近日縫製的衣裳交給厲夫人統一管理,核對能夠穿到什麽日子。厲夫人道:“王妃辛苦了,可以延後三天,稍事歇息。”
    崔令容一愣,再望向采露手中的包袱皮,心中便明白了。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帶著侍女們離開了。
    霍七郎全程旁觀,忽然對李元瑛道:“你們是不熟嗎?”
    她對這些男女情緣見識太多,隻根據眼神舉止,便能推測出有情無情,大概發展到何種程度,十猜九中。
    李元瑛仿若未聞,將信紙放在燭火上點燃,然後投入炭盆之中焚毀。
    霍七郎歪著頭笑道:“難道沒親熱過?”
    這一句便幾乎觸怒了他,隻是無力發作,李元瑛漠然道:“這不是你該插嘴的事。”
    霍七郎直言不諱:“大王少言寡語,我沒機會模仿你的聲音語氣,隻好抓著時機閑聊。”
    李元瑛幹脆地道:“她有她的人,我有我的人,互不幹涉,這是當年就談好的。”
    這一句倒是出乎意料,霍七郎略顯驚訝:“原來是各玩各的……還是你們有錢人會耍。”
    這種關係雖然少見,但也不是絕無僅有。
    霍七郎心道崔王妃的表現可不像坦然接受,不知是否約定之後又變卦。當然情愛之事本就變化無常,移情別戀翻牆頭更是司空見慣,整天麵對這等絕色,後悔以前的決定可以理解,隻不知崔王妃的情郎是誰。是外麵的人?還是王府的幕僚或侍衛?
    李元瑛扶著案幾,緩緩走到床榻邊躺下了,霍七郎追過去,扯了錦被給他蓋上,坐在腳榻上繼續胡扯:“一心無二有時候也挺無聊的,兼美不好嗎?”
    李元瑛感到腦後針紮一般疼痛,剛要命她閉嘴滾遠點,然而霍七繼續道:“大王太過嚴肅也太保守了,不如令妹想得開,九娘子曾跟我說她要出家當女道士,然後養幾個小情人,快快樂樂過日子。”
    如今她大約琢磨出李元瑛的罩門,這人天性喜靜,又患頭風受不得吵鬧,但隻要提到妹妹的事,無論是什麽內容,他總能忍著聽一會兒。
    果不其然,李元瑛驚愕道:“她說過這話?!”
    霍七郎笑道:“絕無虛假,當時我們殘陽院整個師門都在場聽著。我當時還奇怪小小的姑娘怎麽有這般遠大誌向,現在知道她身份,就沒什麽疑問了。當公主的,總是得擁有幾個麵首才夠麵子。”
    李元瑛緩緩閉上眼,再次陷入沉默,這次格外長久。
    自去年秋天長安一別,他與寶珠已有一年光陰沒見過了,盡管互通書信,可要防止窺探,以免泄露心跡,不能說什麽體己話。
    他知道自目睹母親難產不幸離世後,妹妹就再不想出閣之事,向往出家入道,隻是沒想過她有這種念頭。是因為分別太久她長大了,還是在這期間被誰帶壞了?
    霍七郎坐在旁邊,一邊肆無忌憚欣賞他那因病而顯得易碎的憂鬱之美,一邊侃侃而談,言語間夾著幾分戲謔:“亂世為人,命如朝露,還是要放縱些才不枉來世上一趟。大王既然身體抱恙,無力兼顧,屬下可以易容成你,代替你探望景氏,安撫王妃,不另外收錢。”
    李元瑛閉著眼睛一言不發,手伸到枕邊的玉匣裏,撫摸著鯉魚函的木鱗,反複勸解自己這無禮之人是寶珠派來的密使,她的師兄弟更是寶珠路上唯一的護衛,看在妹妹的份上,無論如何要忍她一時。
    霍七郎說了一通騷話,看見他眉睫顫動,知道差不多把人惹到發作邊緣了,才適時收住話頭。
    李元瑛從不照鏡子,也厭惡別人窺視他的臉。而霍七卻以“實施易容術需細致觀察”為借口,時刻抓住機會,以目光侵擾這張難以複刻的容顏。
    忽地,他問了一句:“你既然敢以真麵目行走世間,又何必起一個男名掩飾?”
    霍七郎被問得一愣,隨即坦然一笑:“倒也不是掩飾,隻為混口飯吃罷了。我家本是軍戶,阿耶兄長們都戰死了,無人供養家裏老小,起這名字是為了從戎領薪餉。”
    李元瑛聽過之後,便不再作聲。
    秋雨淅淅瀝瀝,邊境漸入深秋,雖不到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地步,但絲絲陰冷涼意卻悄然滲入每一個角落,廊下執勤的宿衛們也在甲胄內換上了夾衣。
    或許是因為這冷雨,今夜連屋頂上的烏鴉都離開了,除了連綿雨聲以外格外安靜。
    霍七郎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忽聞咕咚一聲悶響。她瞬間驚醒,握刀翻身而起,屏息掃視周圍,並未見刺客身影。她隨即扯開錦帳,見李元瑛安然無恙,隻是床尾的銀熏爐倒了。
    天氣轉涼,厲夫人唯恐韶王病中再受風寒,雪上加霜,在他臥榻上放置了爐具。為避免危險,爐火早已熄滅,隻留下瑞炭的餘溫取暖。因此傾倒之後沒有起火,隻是撒了一褥子爐灰。
    想來是他輾轉反側之際,不小心將熏爐碰翻了。
    霍七郎鬆了口氣,手放開刀柄,先將銀熏爐捧出去。錦衾鋪了許多層,她隻掀開最外麵一層兜住爐灰包成一團扔在別處,待明日別人來收拾。
    至於李元瑛本人,暮山紫色的中衣上也沾了些炭灰,他怔怔地盯著熏爐原來的位置,似乎還沒有回過神過來。
    霍七郎問:“大王需要換身衣裳嗎?”
    他夢囈般道:“什麽?”
    霍七郎歎了口氣,知道他夜裏昏昏沉沉,人經常是懵的。想到這衣裳明天即將淘汰換新,今夜暫且湊合一下算了,於是輕輕為他拍打拂去。
    昏黃的燭光下,李元瑛的身影愈發顯得清臒,他就像是溪流上倒映的冰川,風骨雖仍保持巍峨冰雪之姿,卻隨著水流忽隱忽現,玉山將崩了。
    霍七郎無意間碰到他冰冷的肌膚,感到心中一陣躁動。
    她想起酒肆之中胡姬彈唱的曲子“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心裏不禁感慨:絕世容顏終難長久,寶珠雇自己快馬加鞭來幽州送信,趕在天下第一美人死前讓她遇見,這是老天賜下的機會。
    倘若錯過了,讓他病死在自己了卻夙願之前,恐怕下半輩子會失眠的人就變成她霍七了。陪著他淨睡了十來夜,一直克製著沒有動手,就算麵對天下第一,這敬意也是足夠的了。
    霍七郎的目光長久停留在這張充滿倦意的麵孔上,輕聲道:“我師父有個師兄弟,是相州的名醫。師伯曾說過一段話:勞力者酣睡,勞心者難眠。思慮過度的人缺乏體力活動,氣虛血熱,腦子已經很累了,身體卻還沒有消耗掉多餘的精力,所以會睡不著。”
    李元瑛的神智逐漸凝聚回來,疲倦地道:“治療辦法是強迫勞心者出去勞作嗎?”
    “外麵下著雨,未必要出去。”她低聲吐露了心跡,伸出手,輕輕撫摸這張覬覦已久的容顏。
    寒意侵肌,她的手掌卻是火熱的。這異樣的眼神和行為已經明顯僭越了,李元瑛立刻驚醒,以手背擋開她的胳膊。
    霍七郎隻是輕輕一笑,將橫刀抽出來放在床頭,回身把錦帳攏上。帷幄之中半明半暗,霍七郎散發著一種勢在必得的氣勢迫近過來,沉聲在他耳邊道:“屬下聽說,幽州一向有下克上的傳統……大王覺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