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 1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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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王在燕都坊外宅盤桓了兩日,到第三日傍晚才回到王府,去的時候是自行登上馬車,歸來時卻要由內侍和乳母攙扶,方能進屋。
婢女們點燃各處燭台,內侍們小心翼翼扶著主人倚於床榻上,為他褪去外袍和靴子,厲夫人一迭聲呼喚,命人速將“七郎”叫過來。
李元瑛臉色很差,頭疼欲裂,昏沉不堪,厲夫人幫他整理靠枕,口中念叨:“依我所見,理應帶著她一起去,隻為郎君的身體著想,也不能再分開了。”
李元瑛低聲道:“外宅的事……我還不能信任她。”
厲夫人道:“這是個沒城府的江湖客,許以重利或是名分,日後將她收服在身邊,再不鬆手,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李元瑛一言不發。
厲夫人暗想他的命格確實奇怪,崔令容嫁來後時常生病,楊芳歇尚未過門便香消玉殞,當下能陪伴他左右的,隻剩下這個口沒遮攔的荒唐人物,既不識字,亦無門第,可事已至此,著實沒什麽好挑揀的了。
“奇怪,隻要七郎不在,郎君的病就會惡化,莫非當真有妖人背後用厭鎮之術詛咒,必須借命格極硬的侍從方能抵擋?此事定有蹊蹺。”
她心思一轉,即刻派人去城中打聽有名望的巫醫和術士,欲做一場法事驅邪。李元瑛隻覺那都是無稽之談,卻也難以解釋自己病情變化的緣由,此刻更沒有餘力勸說乳母,就隨她去折騰了。
霍七郎被侍女匆匆喚來,進門所見,就是李元瑛病懨懨地靠在枕上,她疑惑地問:“怎麽回事?不是高高興興去會心上人了嗎?”
李元瑛沒作聲。見他雙目緊閉,就知道頭風又犯了,霍七郎輕輕摘掉他頭上玉冠,鬆開發髻,將長發披散開。不用束發時,能稍微緩解緊張。
霍七郎偏愛他去掉紫衣玉冠的皇子標誌,長發垂落在肩頭的模樣,肖似貴妃的五官豔極,偏偏氣質冰冷強硬,這樣一張臉長在頎偉的骨架上,更具極致反差的魅力。
想到他在床笫之間亦內斂矜持到極致的風格,不知何時能對自己熱情一回。霍七郎忍不住開葷段子調侃:“大王莫不是在景夫人那裏過勞了?”
李元瑛隻覺怒氣伴著血氣一同上湧,破口罵道:“你這張臉上最多餘的東西……”
睜開眼,那張被猙獰疤痕貫穿的臉映入眼中,仍是灑脫率性,笑意盈盈。
“……就是這張破嘴。”說完下半句話,李元瑛再度痛苦地閉上眼睛。
霍七郎笑著承認了:“大王英明!確實有不少人這麽說過。”
朱敏和雙手捧著藥碗過來,恭恭敬敬地獻上:“小民依然試過了。大王這幾日出門未曾服藥,想來時日尚淺。”霍七郎接過藥嚐了少許,入口滾燙,先置於一旁晾著。
厲夫人將大夫和其他閑雜人等驅離,僅留下兩個心腹婢女遠遠地聽候差遣。
霍七郎坐在腳榻上相伴,忽聞李元瑛低聲問:“王妃問了你什麽?”
霍七郎一愣:“大王已經知道了?”
李元瑛閉目道:“這是我的府邸,人員動向,我至少會了解。”
霍七心想:你定然不知王妃瞧見舊衣袖子時錯愕的表情。那意外一出,她便被趕出內宅,再無人搭理。她行走江湖一向任性恣意,搞砸的事、翻過的船不計其數,故而這也算不上什麽排得上號的大事故。
“王妃不過是想問問大王近日身體如何,能不能吃得下,睡得著。”
李元瑛疲憊地道:“我欲知曉長安一人的身體狀況,需費盡心機打探情報,甚至要犧牲內線。你喝了她一碗茶,就老實交底了。”
霍七郎疑惑地問:“難道不該說?你們不是夫妻嗎?”
李元瑛冷冷道:“不錯,我跟長安那人亦是父子。”
霍七一時無言,暗忖這些人無論父子夫妻手足,皆能隨時反目成仇,血濺當場。想從近緣關係中尋找信任,甚至比從心腹臣子裏還難。他還能真心掛念同胞妹妹,或許已算是有人味的了。
大門外傳來些許交談之聲,采薇去看過,回稟是家令來奏事。
李元瑛讓他進來了,李成蔭奉上帖子,道:“這是劉昆白天的來信,最後確認晚宴的座次。”
座席主次排序關乎身份與權力,若稍有處理不當之處,將尊者置於次席,而將位卑者置於前麵,極易引發紛爭,故而需要精心安排。自監軍使阮自明與韶王的關係緩和後,劉昆不得不認真對待皇室在幽州的代理人。
李元瑛掃了一眼帖子,回複:“可。”
李成蔭又道:“送帖子的人是幕府奏記,位置不低。隱約提到節帥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年方十四,想來是奉劉昆之命來暗示……”
李元瑛不及聽完,便不耐煩地打斷:“回複說王與王妃情深義厚,無意納側室。”他當著人撒了個冠冕堂皇的謊,又低聲自語:“誰都想拿個小姑娘送來送去交易結盟,我真是受夠了。我現在想見的小姑娘隻有一人……”
李成蔭悄悄觀察主上的神情,知道他因病情反複而煩躁,難得說出這般帶情緒的話。自從楊芳歇因病離世後,其父楊行簡未曾多言,但是李元瑛卻因沒有及時將她接到長安,間接致其在家鄉染疾而亡,感到一種失責的懊悔。
當然,他從未當眾表露過,隻有身為他的心腹老臣,才隱約察覺到這種微妙情緒。再加上當年萬壽公主年幼,遭廢太子陷害,險些被送去吐蕃和親,從那時起,李元瑛就再也沒考慮過任何家族聯姻的請求了。
觀察過他的病容,李成蔭謹慎地道:“大王,晚宴即在三日後舉行,您近來痊愈了不少,但事煩食少,真能堅持參加嗎?”
李元瑛閉目回答:“我可以,我做得到。”那勉強的神情,分明是在說服自己。
到了晚間,主屋熄燈滅火,眾人皆退去。霍七郎聽著外麵宿衛巡邏的聲音正常進行之後,便迫不及待如往常那樣鑽進羅帳之中。
先是親吻。她敏銳地察覺到李元瑛的變化,此番他不僅有所回應,而且已經將自己中衣的衣帶解開了,兩人密密地纏在一起,截然不同的兩具軀體漸漸融合為同一種溫度,同一種節奏。
這回總算不再是自己一頭熱了,她歡喜至極,想趁著他失神之前多索求些東西,在他耳畔請求道:“你偶爾發出些聲響吧,一點點動靜,外麵執勤的聽不見,我極愛你的嗓音……”
李元瑛疑惑地問:“你想聽見什麽聲音?”
霍七郎不得不為這不解風情的人提出建言:“比如,動情時叫我的名字?”
李元瑛的動作瞬間僵住,他強壓火氣,一字一頓地說:“你可知你是男名?就是被割斷喉嚨我也不會叫你一聲。”
“啊……”霍七郎未曾想過這也是一種障礙,剛才情同魚水的纏綿氣氛立刻變得尷尬起來。
她眼見李元瑛麵露不悅之色,難得積極的情緒如潮退卻,她連忙試圖彌補:“我是說……如果大王覺得單調,我也可以易容成別人。”
李元瑛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露出茫然而震驚的表情。
“比如說,倘若讓我見見景夫人,我可以偽裝成她。又或者是任何一個陌生人,隻要穿著些衣物,可男可女,難以分辨。再或者我還可以易容成大王你本人,這樣好像麵對鏡子一般……”
李元瑛本來就沒什麽血色的麵容更加慘白,耳中轟鳴,片刻之後,又變得鐵青。他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眼眶疼得幾欲炸裂,暴怒地推開她爬起來,光腳奔至羅帳外。
霍七郎正自懊悔這種話講得過早,忽聞帳外拔劍之聲,她立刻攏上外袍跳起來奔逃。
那把劍和玉佩一樣是禮儀飾物,與衣物配套,從沒見他用過,今日出鞘,但見寒芒閃爍,錚錚嗡鳴,端的是一把世間罕見的利器。
霍七郎懊惱地想,這些人果然是富貴至極,哪怕閑置的裝飾品也得購置最好的。好在隻看起手式就知道他從沒學過劍術,也就放下心來,沒有翻窗而逃,而是在室內繞著立柱和家具與他周旋。
兩個人僅穿著淩亂的單衣,默契地誰都不出聲。黯淡的月色映出室內模糊的輪廓,李元瑛盛怒之下提劍亂砍,雖毫無章法,但人美極,連帶姿態都美觀瀟灑,霍七郎一時看得入迷,舍不得立刻出手繳械。
她見長劍鋒銳,小心翼翼地且退且觀。路過一個月牙凳,用腳跟挑起來夾在腋下,怕他怒氣上頭的時候看不見絆倒,被兵器所傷。
事與願違,這也不是她第一回搞砸了,霍七有氣無力地想,自己怎就喜歡招惹一些氣性大又喜歡用劍的男人呢?
劍光青芒映著李元瑛發青的臉色,霍七郎看見他鼻腔開始流血,不過片刻便濕透了胸前衣襟,知道他是當真發火入腦,再糾纏下去恐傷其身,這才繞到側麵空手奪刃,丟下劍,使擒拿術將人劫持到床上,按住鼻梁穴位止血。
李元瑛氣得幾乎昏厥,一陣暴怒亂砍,已透支了所有精力,如今唯有躺著倒氣。
就示弱道歉的態度而言,霍七郎向來最為誠懇迅速,雖騎在他身上,口氣卻極為討好:“老七知錯了,大王這回饒了我吧。”
李元瑛閉著眼,隻當自己已經死了。
待血漸漸止住,霍七郎小心褪下他染血的裏衣,將臉上身上的血一點點擦淨,心想今天這身衣裳有些過分了,她得悄悄拿走處理掉,萬不能讓厲夫人瞧見。
她誠懇地說:“我想要的唯有大王本人,想做的事是單純歡愉,想說的話直接脫口而出,除此以外別無他意。願大王也能有話直說,不要忍著。”
李元瑛整理混亂的情緒,自省這過度的憤怒究竟源自被冒犯,還是源於其他。但思路剛觸及真實想法,他忽然覺得無需想得那麽清楚。
與案件真相與權變謀略不同,或許有的事情本就不該追究到秋毫之末,否則便是自尋煩惱。他所厭惡的容貌,竟能換取些真正有用的東西,沒什麽可抱怨的。
各取所需,足矣。
“我不想了解你過去做過何事,有過什麽人,細節風格……閉嘴,不要告訴我。”他盡量用冷靜淡定的語氣說道。
聽過這話,霍七郎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她時常混混沌沌地活著,唯有在這些細微情緒上,總能敏銳地抓住最重要的地方。
“是,屬下明白了。”
她不再多言,俯身去親吻他。